這人怎麼比他自己還愛惜他的性命啊,好像把他看得多嬌貴珍重,半點不敢讓他有閃失似的……
他到嘴邊的話沒說出口,一雙眼看著趙璴,隻剩下一張嘴,還無意識地慢慢咀嚼著那口沒咽下去的酥餅。
片刻,他看見趙璴似乎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伸手摘下了他嘴邊的一顆餅屑。
“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隻見趙璴說著,拿起放在一旁的銀壺,拔開了,遞給他。“隻是你自己的性命,理當愛惜。”
方臨淵接過來,順著他的動作喝了一口。
清甜彌漫開來,竟是桃花蜜釀成的甜酒。
趙璴不是不喝酒嗎!
方臨淵疑惑地看向趙璴,卻見趙璴轉開了目光,沒看他。
是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沒事啦,我心裡有數,這十幾個人即便想要動手,區區幾個府兵,也不是我的對手。”方臨淵說著,又補充了一句。
“你不必擔心。”
他許是生性裡便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趙璴對他這樣好,他倒是不知道該如何跟趙璴相處了。
他此話出口,有點赧然地清了清嗓子,連忙又將話題扯回了正軌上:“不過,那個大理寺少卿是什麼人?怎麼這樣大膽,光明正大地就將自己的府兵往外派?”
隻見趙璴頓了頓,說道:“桑知辛的人。”
方臨淵一愣。
桑知辛是誰?聲名如雷貫耳的寒門貴子,浣衣婦凍紅了雙手送上金殿的當朝狀元。
他剛正廉潔的名聲可是方臨淵在邊關時都聽說了的。據說有官員年節時拜會他,按著地址去他府上,卻見不過小院一間。
桑知辛外出迎接時,身上穿著的布氅都是打了補丁的。
那官員看不過眼,第二日便給他送了三套新布衫。他卻拒絕了對方的好意,說道:“我為陛下做事,能吃飽穿暖已是身懷感激了,不敢再受旁人饋贈。”
這故事便是街頭巷尾的幼童都知道,這樣的桑大人,會是指使這些官吏的人?
看見方臨淵的神色,趙璴分毫不意外,淡淡地接著說道:“那個大理寺少卿,也不過是他的馬前卒。於高旻是他舉薦的人,他既怕此人出岔子,也是想借此表露忠心。況且,外頭請派的殺手不知來頭,桑知辛也不敢用。”
“所以……薊北的亂子,桑大人也是參與了的?”方臨淵怔然道。“他也是從中得利的人?”
趙璴點了點頭。
方臨淵捏著那半塊酥餅,不出聲了。
“在想什麼?”趙璴問他。
“若是桑大人都……”方臨淵再開口時,語氣已有些低沉。“那朝廷豈不是爛進了根子裡去?”
趙璴的嘴角微微動了動,險些冷笑出聲。
大宣的朝堂盤根錯節地生長了兩三百年,錯綜複雜,千頭萬緒,早到了爛掉的時候。
但是,在看見方臨淵的神色時,他微微頓了頓,嘴角冷笑的弧度也漸漸收了回去。
“……還有得救。”片刻,他滿腔的譏諷,化作的一句輕飄飄的話。
不像安慰,倒像是什麼承諾。
方臨淵轉頭看向他。
“我不明白。”他說。“桑大人自己入仕前也是平民,他怎能不知苛政之下,百姓會過什麼樣的日子?”
他頓了頓,又道:“……他明知道好官該是什麼樣。”
“他隻是知道皇帝喜歡什麼樣的人罷了。”趙璴說道。
方臨淵又不吭聲了。
片刻,他聽見趙璴問道:“你怎麼不懷疑是我在汙蔑他?”
方臨淵微微一愣,看向趙璴。
他確實從沒這樣想過。
“你對我汙蔑他,有什麼好處?”他問趙璴。
好處多了。借刀殺人,鏟除異己,心思乾淨純粹的人,向來是最好用的刀。
但是,看向那雙乾淨過頭的眼睛,趙璴口中這些卑汙的算計,卻又說不出口了。
……算了。
他嘴唇微動,片刻,抬手在方臨淵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
“當心教野狼叼走吃了。”
他看著方臨淵,輕飄飄地說。
方臨淵猝不及防地挨了他一下。
好好說著話,怎麼還動手敲人呐!
他猛地回過神,教趙璴氣得險些原地跳起來:“彆看不起人了,我三拳就能打死一頭狼!”
就在這時,他額角又冷冰冰地落了一記。
這回,趙璴沒有動手。
他們二人同時抬起了頭。
便見漆黑的夜色裡,一滴接著一滴,淅淅瀝瀝地,竟漸漸下起雨來。
雨水沒入土壤,擊起細碎的塵埃。旱了半月的薊北土地,終於迎來了它入夏之後的第一場雨。
——
這雨先是稀稀落落的幾滴之後,便很快下得大了起來。
方臨淵知道趙璴受不得涼,淋不了雨,需得快些找個遮蔽的地方。
但是若要住店,便需進城,趙璴連身份都是假的,自然沒有入城的文牒可供他使用。
方臨淵將他帶在身邊一道進城也不是不行,但住店亦要文牒憑證,若跟著他去衙門裡住,那些兵馬又都是京城來的,難保不會認出趙璴的身份。
於是,他們二人牽起流火,當即趕到了最近的村落。
方臨淵遠遠地就看見,村口有一戶人家,離村子有半裡路遠。他們前去借住避雨,待到雨停之後就離開,不會留下什麼蹤跡。
隻是,即便很近,等他們趕到那家門前時,二人身上也快要淋透了。
柴門打開,便見裡頭站著個瘦削的老嫗。
“婆婆,我們二人途經此處,沒想到突然遇見大雨。不知您家中可方便,叫我們二人避一避……”
眼見著他們淋得很濕,不等方臨淵說要給銀錢,那老嫗便連忙將他們讓了進去:“快些進來吧!這麼夜的天,可莫要淋壞了。”
她操著一口薊州話,離京城不遠,倒是不難聽懂。見他牽著馬,那老嫗又忙將牲口棚的方向指給他,讓他將流火先拴在那裡。
破舊的小院裡攏共隻有兩座房屋,都不大,牆壁是用稻草和著泥巴堆起來的。整座小院靜靜悄悄,方臨淵看了一圈,便見除了這老嫗之外,隻有正屋門口處探頭探腦的兩個孩子。
待拴好了馬,老嫗已然在房中燒起了柴火,又忙著燒上熱水來,熱情地讓他們快去爐邊坐下,好暖暖身子。
“不必忙,婆婆,您快坐吧。”方臨淵連忙上前攔道。
那老嫗卻偏要將水燒熱了,給他們一人端了一碗,才在旁側坐了下來。
“多謝。”旁側的趙璴似是不大會應付這樣熱切的人,乾巴巴地道了句謝,便不知說什麼了。
方臨淵卻熟稔極了。
那兩個小孩自他們進門,便在旁邊怯生生地看。都不過四五歲的樣子,個頭很矮,黑黑瘦瘦的。
見他們一直盯著自己,方臨淵朝他們友善地笑了笑,從懷裡拿出了那包剩了三四個的酥餅,打開來,朝他倆招了招手。
那酥餅的香氣太誘人,小孩兒磨蹭了幾下,還是忍不住湊上前去。
方臨淵給他們兩個一人塞了一個,又拿出一個來,雙手遞給那個老嫗:“路上剩下些乾糧,婆婆跟我們一起吃吧。”
那老嫗連連推拒,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接了下來,笑著跟方臨淵說:“我們家裡不缺吃的,公子不必這樣客氣。”
“誒?”方臨淵聞言不解。“我一路來的時候,聽說薊北去年年成不好,百姓家裡都沒有吃喝呀?”
那老嫗聞言,咧嘴笑了起來,露出了一嘴不剩多少的牙齒:“那是昨天的事啦!”
方臨淵不解地揚眉:“昨天?”
“是呀!”那老嫗說道。
“說起去年,可是難過極了。一年收成本就沒多少,加上繳的租子和糧稅,一家剩不下兩袋糧食。公子不知,去年一冬,我們下坪村活活餓死了十來口人。村子上的人餓得又沒有力氣,人停在院中都沒人能埋。
幸而我家孩子在上京城碼頭做工,每月都有銀錢糧食送回來。我們家人口少,老頭又是做裡長的,每月便把糧食送去村裡分,這才沒餓死更多的人。”
說到這兒,老嫗似是又提起了傷心事般,雙目有些濕潤:“到了今年,朝廷又要我們交租子。可是,人都餓死了,哪裡有糧食去交租呢?前些日,朝廷的榜文剛張出來,我們村子裡的人就上衙門去鬨了。”
方臨淵無聲地與趙璴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消息傳到京城,說的可是薊北刁民因半月不雨,便借口鬨著要朝廷減免租稅呢。
那邊,兩個捧著酥餅小口吃著的孩子見狀,紛紛圍了上去,笨拙地給老嫗擦淚:“祖母不哭,祖母不哭。”
那老嫗連忙抹了把淚來,朝著方臨淵笑道:“但是眼下好啦!”
“為何?”方臨淵不解道。
“今天從衙門回來的年輕人,各個都扛著大袋的米麵呢!說是這麼多,都還沒有領完,取了衙門的單據,明天要趕車去拉!”那老嫗說道。
“他們都說,是因為衙門今天來了一位青天大老爺!”
方臨淵眼睛一眨,沒想到會在這兒聽見自己。
說起這個,那老嫗眼淚都不擦了,雙眼亮晶晶地,對方臨淵說道:“那些小夥子還特來給我們家送了兩袋米來,說是還我們家冬天時候的恩情。我特多問了兩句,原是那位老爺說了,咱們去年的稅本就不該交,租子也該是免去部分的,而且,還說朝廷合該給糧食救濟我們!”
說到這兒,老嫗看著方臨淵,眼眶又濕潤了。
“公子,您說說,這位老爺可是天上下來的神仙?”
方臨淵耳根都有些紅,連忙說道:“不是神仙,是朝廷律法本該如此。”
那老嫗卻連連搖頭:“是神仙,是神仙。該是天上下來的仙官,才能在水裡火裡救我們呢!”
說著,她找證據似的指向窗外:“不然,為何他一來這兒,糧食也有了,雨也下了?日子一下子就好過啦!他呀,可是我們薊北的大恩人!”
而那位大恩人,這會兒已經開始在這屋子裡找地縫了。
卻不料,正在他羞惱不知往哪兒去藏的時候,他身邊忽然傳來了一聲低低的笑。
“老人家,可知道那位老爺的名姓?”半天沒出聲的趙璴,居然在這會兒開了口。
方臨淵轉過頭去,一雙眼都瞪圓了。
那老嫗卻渾然未覺,思來想去了半天,有些懊惱地說道:“這我倒是忘記問了。隻聽他們說是一位將軍,卻忘了問是哪位將軍……”
“是方將軍。”
隻聽趙璴緩緩地說道。
方臨淵回過頭去,便見跳躍著的、暖烘烘的火光之中,趙璴看著他,眼裡的笑意也染上了一層柔軟的暖暈,像是山巔被暖陽化開的冰雪。
他雖笑著,卻不見半點輕佻,一字一句,柔軟卻鄭重。
“是平定西北,從突厥蠻夷手裡奪下了十八座城池、救下了萬千百姓的方臨淵,方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