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他滿眼灼灼的崇拜,方臨淵笑了一聲,說道:“說這些沒有用。你還記得充州山脈的地形嗎?攻打山寨時的情形,趁這會兒沒事,你給我複述一遍。”
方才鼓舞士氣的話是給士兵們聽的,而將領們,則需要足夠的冷靜、縝密和周詳,可不能真把說出口的大話塞滿自己的腦子。
“啊,是!”周嘉連忙說著,從旁邊的撇來一根樹枝,就著地上的沙土給方臨淵畫了起來。
他們攏共也隻在寧北郡待了日有餘,範玉樹便受了重傷。因此確切的地形、狀況,周嘉了解得也並不算詳儘,隻能儘量詳細地將當日的情況講給方臨淵聽。
嗯,戰術了得,盤踞天險,其他的什麼都不知道。
若隻是一般土匪,對這些京城士兵來說就是小菜一碟。
但他們卻偏偏碰到熟諳戰術與攻守的一夥匪徒,當即便高下立判,亂了陣腳,到現在都像一群沒頭亂撞的蛾子似的。
方臨淵隻得就著他畫出的簡略的圖案,暫且先分析著。
就在這時,有風起了。
附近漆黑的樹林嘩嘩作響,方臨淵倏然抬頭。
卻見黑漆漆的一片深林,隨著風停,也漸漸沒了聲音。
裡頭什麼都沒有。
方臨淵微微一愣。
隻是一陣風過叢林的聲音而已,他卻在聽見聲響的一刹那,恍然以為是趙璴來了。
可是趙璴已經答應了他,留守京城,絕不會來。
他不會在這裡的。
看著那片漸漸停下晃動的叢林,一時間,方臨淵竟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了一股空落落的感覺。
很強烈,像是猛地意識到少了什麼一般。
還能少了什麼呢?
若是趙璴在這兒,說不定他現在就躲在那片叢林裡,小聲跟趙璴吐槽這幫不靠譜的兵將呢……
想到這兒,方臨淵的嘴角不知為何,慢慢地向下沉了兩分。
可能是跟趙璴朝夕相處慣了吧,以至於他到這會兒才發覺,原來跟在身後的影子並不是要費勁去捉,才能發現蹤跡的。
它隻要不在那兒,就是空蕩蕩的一片。
方臨淵微微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忽然有羽翅聲從空中響了起來。
方臨淵抬頭,便見是一隻雪白的鴿子,撲騰著翅膀朝著他落下來。
他伸手,正好接住了那隻鴿子。
羽毛柔順,肌肉健壯,一看就是特養出來的信鴿。
他把鴿子捧起來,便見它足踝上環著一隻小金箍,他一抽,便從裡頭抽出了一小軸信紙,總共有兩張。
他將鴿子放在身邊,打開了那卷信。
便見巴掌大的信紙,方寸之間,竟細細地描繪出了充州山脈的地形圖。匪寨的位置被明確地圈畫出來,共有幾處出口,房屋建在何處,哪裡有河流溪澗,全都標得清清楚楚。
另外一張信上,是清晰而熟悉的字跡。
端正纖細的簪花小楷,最適合在這樣方寸大小的信紙上下筆千言。
那是京城與宮中出了名的一筆漂亮的閨秀小字,詳細地寫明了,山寨大當家與二當家的綽號、模樣、性情以及用兵習慣。
是趙璴的筆跡。
他應當仍是身在京城的,小小的信紙上還沾染了兩分安息香的味道,遮掩精細而悠長,隻有趙璴房裡的銅熏爐才能焚得出來。
方臨淵拿著那封信,眉眼中不自覺地溢出了笑意。
根本藏不住。
風聲又起,身後漆黑的叢林又響起枝葉的波濤聲,悠遠而空曠,簌簌地響。
可方臨淵卻一點都沒感到空寂。
他心下某處忽然熱騰騰的,以至於自己都沒察覺,小小的一封信,他看完之後,又翻過來從頭再看了一遍。
引得旁邊的周嘉都好奇了。
“將軍,這是您的信?”他湊上前來。“哪兒寄來的信啊?”
方臨淵一把將信扣在手中,轉過頭來看向他。
“想知道?”他眉頭一挑。
周嘉點頭點得像搗蒜。
他當然想知道了!這會兒寄信,肯定是什麼剿匪的要事吧?不是情報,就是聖旨,他能不想知道嗎……
卻見方臨淵挑著眉峰,朝他勾起了嘴唇。
看起來有些惡劣,卻有種說不出的輕快和愉悅,一雙眼黑亮黑亮的。
“我夫人寄來的,你也想看?”
周嘉:“……。”
都成婚半年的人了,怎還不見一點冷淡!臨走的時候又要專程道彆,不出一天,又要飛鴿傳情了?
這對名揚天下的恩愛夫妻,真比說書攤子上講的還要離譜!
周嘉撇了撇嘴,一時感覺像是吞了隻蜜蜂,甜滋滋的,卻紮嗓子得很。
他匆忙道了句“唐突了”,飛快地直躲出五尺遠,真怕自己不慎看到了什麼夫妻私話,被紮痛一雙眼睛。
而方臨淵則笑著垂下眼去,取出了行囊中隨身裝帶的筆墨和紙張,一邊叼著筆杆,一邊撕著信紙裁下一小塊來,給趙璴寫回信。
他沒趙璴那樣細致的耐心,一張紙撕得歪歪扭扭,邊緣也毛毛躁躁的,看起來像張廢紙片,根本不像是用來寫信的。
但方臨淵混不在意,將信紙在麵前展開。
寫什麼好呢?
他沒什麼情報要跟趙璴交換的,但左右不能讓這隻鴿子白飛一程。方臨淵想破了腦袋,想得頭痛,而那隻鴿子就在旁邊踱步,走來走去的,像是嫌棄他磨蹭一般。
竹葉似的爪印一串印了過去,正好踩過周嘉給方臨淵畫的那個簡陋的地形圖。
有了!
他一把取下叼在齒間的筆杆,從墨盒裡沾了些墨來。
筆墨遊走過紙張,將那簡陋得有點醜的地形圖畫在了上頭。
【你看,我手下這些兵,真不靠譜!】
地圖旁邊落下的一串字,因為篇幅不夠,小小的,愈發顯得歪歪扭扭。
微風吹過,輕輕揚起了方臨淵垂落下來的發絲。
一時間,他恍然間像真鑽進了叢林中,小聲地在跟趙璴抱怨今日的見聞一般。
——
次日黃昏,方臨淵率領著兩千兵馬抵達了寧北郡。
寧北郡緊鄰燕雲,燕雲再往北便是荒漠與草原覆蓋的兗州,因此並不如薊北那般肥沃富庶。
燕雲與充州之間隔著的便是充州山脈,按照趙璴給方臨淵圈畫的位置,那夥匪徒正是盤踞在充州山脈地形最為複雜之處。
地勢高峻,山峰便為他們割據出了天險,進出唯獨幾條路徑,極其容易把守。
可見這些人著實有些本事。
天色將晚,兵士們皆在寧北郡修整,寧北郡郡守也早候在城外,要接方臨淵入城去歇息。
方臨淵卻拒絕了他的好意,請郡守替自己保管好馬匹之後,向他借來了一身便服、一匹劣馬,接著便將自己的盔甲換在了周嘉身上。
他讓周嘉扮作他的模樣留守軍營,自己則假扮過路商人模樣,獨自騎著馬,去充州山脈轉了一圈。
天色將晚之時,向來是崗哨更換、守備薄弱的時候。
他不動聲色地逛到充州山脈附近,轉了一圈,按照趙璴所給的地圖挨個走過了幾個關隘最易設崗的位置。
竟靜悄悄的一片,樹林搖曳之下,根本看不見崗哨。
但方臨淵卻一陣心驚。
他發現,在叢林、山石的掩映下,藏著不少手持弩箭,駐守關隘的匪徒。而看似平坦的地麵上,早挖好了絆馬的坑道和繩索,碎石小路間,還灑滿了能紮穿士兵靴底的暗器。
若非方臨淵身經百戰,目光如炬,怎會看得出這樣精密的門道?
而這還光是他在外圍處所看見的。這些山路崎嶇縱橫,在他目不能及處,還不確定這些匪眾又布下了什麼樣的陣法。
一圈下來,方臨淵心下都對那幫匪徒多了幾分佩服。
小小一個匪寨,區區幾道進出的關隘都另有玄機,連站崗的土匪都訓練有素,恍然像是另一處軍營一般。
他細細探查一圈,確認過每一個出入口的情況後,便不動聲色地離開,徑自回了寧北郡衙門。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在此駐紮下的士兵們紛紛支起了熱騰騰的鍋子,正在熱鬨地做著晚飯。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一陣混亂的聲音。
隱約能聽見士兵的笑聲之中,周嘉“哎呦哎呦”地叫,隱約夾雜著幾聲羽毛的撲騰。
方臨淵轉頭看去。
便見穿著他的盔甲的周嘉,正狼狽地揮著胳膊躲閃著。而雪白強壯的鴿子,正鍥而不舍地要往他的身上停。
“不是我,不是我,你信送錯了啊,彆給我!”
周嘉的聲音聽起來很崩潰。
就在這時,他一個抬頭,看到了風塵仆仆回來的方臨淵。
他當即像是看見了救星似的。
“將軍,將軍您回來啦!”他連忙大叫著朝方臨淵跑來。
“您夫人送來的信,快要把我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