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歎息著,將戰報翻來翻去。
聖上此番定然是要申斥方將軍的,他這池魚也彆想躲掉。隻希望方將軍回京時傷亡能小些,免得他因此丟了官位,都不知該找誰哭……
卻在這時,送信的人又來了。
“大人!”那人手裡連線報都沒顧得上拿,匆匆說道。“方將軍剛才整裝,又朝充州山攻去了!”
——
大軍偃旗息鼓,三十七寨也算贏了與方臨淵的第一場仗。
可欒俊人還沒來得及高興,便又有消息傳來,說殘餘的大軍根本沒退多遠,竟就在山下,重新整裝攻來。
誰見過這樣的打法!
輸過一次的兵馬便是士氣上都是短一截的,更何況連傷亡都還沒清點清楚。這些士兵剛才又是舉盾又是逃竄,早露出了疲態,如何還能應戰!
欒俊人臉色鐵青。
官家兵馬疲於應戰,他手下的人更是如此。
弩箭手暫且還有存餘的弓箭可勉強繼續使用,但他們關隘各處存放的護山巨石卻沒有多少了。剛才他們放下的都是輕些的,剩下全是笨重巨大、可碾死人的大石塊,大當家早囑咐過,說這些不是用來對付官兵的。
方臨淵究竟想怎麼樣!
可消息都已經傳來,時間緊迫,容不得他猶豫抱怨了。
“令弩箭手待命,再立刻傳消息給大當家,讓寨子裡的弟兄們拿好刀劍,隨時聽令!”欒俊人說道。
這便是要預備好短兵相接的意思。
他在心下飛快地計算著寨中所剩的箭支、人數,所剩餘的武器與糧草,心下越算越涼。
若真讓方臨淵衝破了關隘,兵馬衝進山寨之中,官兵的人數即便再有折損,也是他們弟兄的兩倍不止。
真到短兵相接之時,怎會不死人呢!到了那時,不是他們全軍覆沒,就是慘勝之後匆匆逃離,又要去過東躲西藏的日子……
欒俊人捏緊了放在身側的拳頭。
還是要對主將下手……若方臨淵不下陣,這仗便會一直打下去。
可方臨淵偏生到現在都沒出現過!
欒俊人將人馬安排好後,仍站在原處,足下來回地踱步。得想個辦法,將方臨淵騙出來。隻要他被重創,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就在這時,一陣騷動從遠處傳來。
欒俊人抬頭看去,便見是個報信的山匪,連滾帶爬,滿臉驚疑。
“二當家,不好了,不好了!”他拚命地往身後指著,口中的話卻已然被嚇得顛三倒四了。
“出了什麼事!”
“我們弩箭手……幾個關隘的弩箭手,都受到了弓箭的攻擊!”那人說道。
“折損已有七八成,關口守不住了,官府的大隊人馬,已經攻上山來了!”
——
欒俊人臉色煞白,這才恍然明白了方臨淵的計策。
方臨淵……他剛才是故意輸的!
他特地掀開自己的底牌,大張旗鼓地將山寨圍攏,讓他們緊張之際不得不儘力應對,暴露出弩箭手們的方位。
方臨淵一定是早就知道……弩箭手按照地形方位排布,在山中不會輕易挪動方位,故而隻要暴露一次,便能夠輕易反擊。
但是方臨淵他怎麼做到的!
五處關隘,密如雨點的箭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怎麼能確認每一處地點,並記清他們全部的位置的!
除非……他心中早就有了決斷……
欒俊人忽然感到一陣絕望的無力,身側的手捏緊又鬆開,片刻,轉頭對身側的匪眾說道:“立刻帶人去找,主將方臨淵在哪個位置!他們隻要攻上山來,他必然會入山中,隻要找到,立刻圍攻主將!”
匪眾們當即應是。
大軍浩浩蕩蕩,找到主將並不算難事。
但難的是……很快,飄揚的旗幟之下,那位主將,竟帶了一隊人馬朝著糧倉的方向攻去。
“他們要燒我們的糧草!”
匪眾們很快去而複返,還帶來了孟誠的消息:“若糧草被燒,山寨又被圍攻,我們便沒有活路了!”
“大當家呢!”欒俊人問道。
“大當家已經得了消息,率領弟兄們先去糧倉反擊了!大當家說,讓您快些帶人從虎澗峽離開,今日背水一戰,無論如何,充州山都是不能再待了的了!”
欒俊人咬緊了牙關。
“大哥與他血戰,我豈能先逃!”他道。“速帶一隊弟兄,我們去與大哥裡應外合!”
“是!”
——
那天,充州山裡喊殺聲震天。
待到山中的匪眾們朝著糧倉的方向攻去,方臨淵就知道,自己的計策奏效了。
昨日探查之後,他便已按照自己對地形的分析圈畫出了全部弩箭手可能會埋伏的地點。
他讓周嘉扮作主將,為的就是讓他作那隻直麵螳螂的蟬。
而他則率領一百弓箭手,根據他估算出的方位埋伏在了山寨周邊。
靠著聲勢浩大的進攻確認弓弩手的實際位置之後,借著大軍後撤、對方鬆懈之際,他率弓箭手攻破了對方的弓弩陣法。
守寨陣法一破,再攻打上山,這匪寨就已經窮途末路了。
但方臨淵又多算了一層,將這些人騙上糧倉所在的山頭,再由大軍圍捕。
他其實沒必要這樣麻煩。
他多繞一圈,是因為他沒忘,自己布下這樣的陣法與計策,全是利用這些山匪們不殺官兵這件奇怪的原則。
他的計策奏了效,說明這夥匪賊當真不對官兵下殺手。
他便也要先留下這些人的性命。
存放糧草的山上騰起了火光,這是周嘉按照他的命令,在確認山匪上山之後發出的信號。
方臨淵則當即下令,集結全部兵馬,將這座山圍攏起來。
山上的匪徒很快便發現了他的計策。
日落西山之際,少數匪徒護送著賊首,朝著山嶺的東邊逃去。
方臨淵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已然先行一步,帶兵堵在了那裡。
那是東邊一條名為虎澗峽的狹窄甬道,十有八九是這些山匪留作逃命用的。
這是他甕中捉鱉的最後一計。
留下一個闕口令匪眾遁逃,而逃亡者定然隻有少數的首腦。他親自上陣,隻帶了二百騎兵,一堵一追,便能輕鬆活捉他們。
至於其餘的烏合之眾,便會悉數投降了。
隻是這一場近身戰在所難免,匪首窮途之困,難保不會拚死一搏。
方臨淵知道這才是計謀中最難的一環。
他手下的這些兵畢竟不是他親手帶的,輕重有失,武功也不怎麼樣。與窮途末路匪眾短兵相接,隻怕會傷亡不小,混戰之下,恐怕活口也難以留全。
但兵不稱手,他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身後的士兵們鬥誌昂揚,手握長兵堵在這裡。
卻直到太陽即將沒入地平線之下,也沒見那夥匪徒從此處逃出。
方臨淵漸漸擰起了眉來。
這是為何?難道他判斷有誤,將人從彆的出口放走了?
方臨淵猶疑片刻,終於帶上人馬,從外部走進了虎澗峽中。
穿過狹窄高聳的峽穀,數十丈後,視野漸漸開闊了些,兩邊也叢生起了密林,人眼漸漸看不大清了。
而方臨淵則在此處,看見了他生平未曾見過的、奇怪的一幕。
整整二三十個匪徒,被五花大綁著,在道路正中堆成了一個小山。
他們掙紮著,卻發不出聲音,定睛一看,連嘴巴都被堵死了。
而不遠處的樹梢上,一片漆黑的夜色裡,一隻雪白的鴿子停在那兒,正低頭啄著自己的羽毛。
方臨淵驚得說不出話來,腦海裡卻當即跳出了一個人的模樣。
趙璴!
除了趙璴,不會是其他人了!
而他對麵,帶領人馬掃蕩山寨的周嘉也趕到了這裡。
兩頭的士兵都不知道方臨淵對對方的安排,一時間雙方碰麵,都以為眼前的一幕是方臨淵的計謀所為。
一時間,震驚、詫異,以及天神將世一般的敬佩,出現在了他們臉上。
幾乎兵不血刃,便活捉了全部的匪徒,這該是怎樣毒辣的眼光和出神入化的兵法啊!
“將軍妙算如神!”片刻靜默之後,不知是誰高聲喊道。
當即,山呼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回蕩在了山穀之中。
“將軍神機妙算!”
“將軍用兵如神!”
——
方臨淵抬手,讓周遭的士兵們將這些匪徒押送回軍營。而其他的人馬則在周嘉的帶領之下,仍舊繼續去搜山,逮捕其餘的匪眾,並清查贓物。
方臨淵則獨自留在了這裡。
“將軍,還有什麼事沒處理嗎?”周嘉連忙問道。
卻見方臨淵搖了搖頭。
“沒什麼。”他說。“我有些累了,四下看看,一會兒去匪寨門前與你們彙合。”
周嘉仍舊遲疑,但看方臨淵已經做了決定,便也沒有再勸。
畢竟,將軍這步步神算,哪裡需要他來多嘴呐!
周嘉意氣風發地應了是,領著一眾士兵去搜山了。
而方臨淵則停在原處。
直到周圍靜默無聲,隻剩下他一個人之後,他開口說道:“出來吧。”
周圍靜謐一片,隻有樹枝搖曳的聲音,簌簌地響。
唯獨樹梢上的那隻鴿子,撲棱棱地飛了起來。
方臨淵卻歎了口氣。
“趙璴,你非得我叫你名字嗎?”他說。
“快出來,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是你。”
叢林中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這回,細微的腳步聲傳來,不再隻是風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