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臨淵留趙璵在府上稍坐了片刻, 待到午後趙璵起身告辭時,也算聊得賓主儘歡。
唯一的遺憾,就是旁邊的趙璴總盯著他看。
弄得方臨淵難得有些拘謹, 言辭謹慎, 到頭來也沒能開口問起趙璵當年水師神兵的往事。
方臨淵起身要送,趙璵卻請他留步, 說讓趙璴送她就好,不必麻煩方臨淵。
想著她們之間怕有什麼話, 方臨淵便也沒再堅持,就在廳中送彆了趙璵。
但實則趙璵與趙璴之間沒什麼話說。
趙璵比趙璴大出了十來歲, 趙璴四歲的時候, 趙璵就已經嫁人了。
她雖是鴻佑帝的長女,卻是一個不受寵的婕妤所出, 因此嫁得不高不低, 成親沒兩年,就隨著丈夫前去福州的駐地了。
她回來那年, 趙璴十一歲。
她的丈夫死了,回京城是來守寡的。
自回京那一日起,她便深居簡出,真如一個深閨淑女一般。但唯獨趙璴知道, 她一隻手就能打退趙瑾身後三五個武功高強的侍衛。
那一次,是趙瑾幾個京城紈絝的狐朋狗友, 在宮中偶遇趙璴時,看他容色美麗, 便上前言辭輕浮地調笑他。
趙璴冷著神色步步後退,卻被趙瑾帶來的侍衛堵住了去路。
“趙璴,你這麼大個姑娘了, 總這樣孤僻怎麼行?”趙瑾就站在不遠處,抱著胳膊,笑得尤其惡心。“人家跟你說話,你為什麼不理人啊?”
那幾個紈絝當即哄笑起來。
哄笑聲中,趙璴的身後傳來了利落而凶狠的打鬥聲。
他回過頭,便見是路過的趙璵,一身素衣羅裙,單手將那幾個侍衛放倒了。
接著,她轉過頭來,淡淡看向他:“五皇妹,走吧。”
趙瑾想要上前阻攔,卻礙於長幼的尊卑和趙璵可怕的身手,到頭來也沒敢多言。
唯獨在帶人灰溜溜地從她身側經過時,跟周圍的紈絝子弟高談闊論,說民間那些德行有虧的婦人,總會克死自己的丈夫。
那時,趙璵發間還包著替丈夫守孝的白絹。
“他在說你。”待他們走遠之後,趙璴這樣對她說道。“我欠你一回,如果你不方便動手,此後一個月內,我幫你料理他。”
趙瑾沒腦子,他落單的時候總有很多。十二歲的趙璴已經在後宮的摸爬滾打中學了不少陰險手段,讓他倒黴幾回,易如反掌。
卻見趙璵垂眼看著他,片刻露出了個平淡的笑容。
“你年紀尚幼,自保才是上上之策。”她說。“要做什麼事,等你長大了吧。”
在這之後,他們又有許多年沒見。
他們二人靜靜地穿過花廳和前院,在府門前停了下來。長公主府的馬車已經停在了那兒,趙璵回頭,就對上了趙璴一雙媚而冷淡的雙眼。
“我回去了。”她說道。
趙璴點了點頭,應了一聲:“路上小心。”
趙璵看著他,片刻淺淡地一笑,說道:“你倒是與我上次見你,變了不少。”
趙璴似乎不大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他沒說話,唯獨看向趙璵的眼神有些疑惑。
便見趙璵輕輕笑了一聲,看向趙璴的眼神卻是認真的規勸。
“你這位夫婿的確稱得上是良人。”她說。“但你既非心安於室的女子,就也該明白,若情愛陷得太深,你自己就會將自己關在內宅裡,永世再離不開。”
說到這兒,她微微一頓。
她微偏著頭,正好看得見身後的馬車打起來的簾幔。
這輛車的簾幔是用最為厚重的杭綢做的。
杭綢色澤豔麗,但這輛車馬所用的綢布卻是極其罕見的天青色,素淡而沉鬱,卻是杭綢中價值千金的上上良品。
她隻能用這個。
因為她是個孀居的寡婦,即便是出行的車馬,也要用這樣淡漠的顏色來表現她冗長的喪夫之痛。
趙璵涼涼地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對趙璴說道:“罷了,珍惜眼前,總是沒錯的。”
說著,她轉過頭去,頭也不回地登上了那架奢華卻寡淡、寬大卻密不透風的馬車。
街口處隱約飄來了唱戲的聲音,是那戶人家請來的南曲班子,唱的正是《五典坡》。
戲文裡的貞女苦守寒窯等著自己的丈夫,十八年的貞烈換來了千百年流傳的芳名,這便是一個女人能做的、最為轟烈盛大的事業。
至於掛帥出征,擊退敵寇呢?
那便是山一般仁慈的父愛之下,寬厚的父皇勉強可以原諒的、長女所做出的過於任性、武斷以及不守婦道的行為。
戲詞隱約飄進了趙璵的耳朵,她麵無表情。
當年成婚之際,她與那位丈夫在新婚之夜才見過第一麵。
數年平淡如水的婚姻之後,他死於平庸和自負,死於不聽她的告誡與謀劃。
此後她似乎終於掙脫了枷鎖,帶著他留下的兵馬,在浩蕩的波濤中,擊退了稱霸大洋的賊寇。
可她卻仍躲不開皇命。
她被命令回到京城,奉命要用後半生全部的光陰守著他的牌位,用餘生來悼念他。
趙璵慢慢閉了閉眼。
“走吧。”她對前頭的車夫說道。
卻在這時,馬車的車廂上傳來了輕輕的扣動聲。
她打起車簾,便見趙璴站在底下,微微仰起頭來,看向她。
“拘於後宅中的命數,是可以改的。”隻見趙璴說道。“你信不信?”
——
迦南香自金爐的獸口中嫋嫋升起,彌散在金殿當中。
陽光透過金絲楠木的巨大花窗,被窗格切分成了一束一束。行動無聲的內侍捧著拂塵踏過鋪地的金磚,換下了白釉妝花瓶中名貴的姚紅牡丹。
鴻佑帝坐在禦案前,端站在座下的正是如今的吏部侍郎元鴻朗。
與桑知辛一樣,寒門出身、飽讀詩書的一甲進士,隻是年紀輕些,城府也沒那麼深。
放在十年之前,鴻佑帝不會喜歡用這樣的人。
他不像桑知辛那樣通曉人情,如今三四十歲的年紀,還有一身沒磨掉光的文人傲骨。
以至於朝中不少大臣都跟他不對付,也多有人抱怨他刻板、嚴格而不近人情,禦史台對他的參奏就沒斷過。
但是這幾年,尤其是江南一事之後,鴻佑帝愈發發現,這樣的人也有他的可用之處。
他骨頭硬,心思少,反倒比旁人更令他放心。
他的禦案上擺放著元鴻朗遞送上來的折子,其中包括他在江南時審查官吏全部的記錄和接過,事無巨細,看得鴻佑帝腦袋疼。
他確實刻板。那些官員經由審查之後,早就處理得差不多了,他卻偏還要整理出這些,似乎生怕自己的公事做得不儘心一般。
鴻佑帝將那折子大概一番,便笑著合了起來。
“愛卿有心了。”他說。“不過,朕今日召見你來,為的是另一件事。”
便見元鴻朗拱手躬身,等著鴻佑帝的聖旨。
“好了,隻是閒話罷了,愛卿不必這樣嚴肅。”鴻佑帝笑著,讓太監賜了座,將方臨淵去充州剿匪後發現的異狀告訴了元鴻朗。
“愛卿覺得,這件事情,朕該派誰去處置為好?”一事語畢,鴻佑帝問他道。
便見元鴻朗沉眉沉思了片刻,答道:“陛下,若事涉行伍,微臣認為穩妥起見,至少要派兩位大人前去查案。”
“哦?”他沒有直接回答,卻勾起了鴻佑帝的興趣。“愛卿此話怎講?”
“諸如微臣,雖熟讀聖賢之書,但對軍餉、兵將一事,可謂一竅不通。”隻見鴻佑帝說道。
“這樣的案子,若要徹查,想必接觸過兵士糧草的武官更加合適。但按陛下所言,兗州的軍中錯綜複雜,想必還需要禦史台或大理寺的大人在旁共理,才可穩妥而不出意外。”
鴻佑帝似乎對他提出的這個方案很是滿意。
“武將與文官……”他沉吟著,愈發覺得元鴻朗的提議深得他心。
江南案後,他對朝中的大臣們多少都有不放心之處。但若是能讓他們互相監督製衡,那麼他的擔憂便儘可以迎刃而解了。
“愛卿所言極是。”鴻佑帝點了點頭,又問道。“說起武官,愛卿覺得,方臨淵此人如何?”
元鴻朗略一沉吟,似乎並沒有多想。
“微臣對方將軍了解不多。且不提他在隴西的戰績,單說這回為陛下剿匪,看起來是個心細負責的人。”他答道。
“嗯……”鴻佑帝點了點頭,打量著他的神情。“那愛卿覺得,此人可用否?”
“微臣不敢斷言。”元鴻朗卻搖了搖頭。“若說才能,方將軍確是可用之才,但陛下也要防著他僭越。若他伸手太長,憑著些許才能就要替陛下做主的話,此人便斷不可以用。”
鴻佑帝沉思著,回想起了方臨淵剛才覲見時的模樣。
他辦事的確乾淨漂亮,每次安排他做的差使,做得都好極了。
以至於好地令人忌憚……不過,他似乎的確沒生出過僭越職權、為君王做決定的心思。
即便是這回,他率先查出了兗州軍的齟齬,也隻用了最笨的辦法將賊寇全帶回了京城。
方才入朝回稟時,他也隻談案子,根本沒有任何想要跟進探查的心思。
倒是他讓他回府休息時……明顯見他鬆了一口氣。
果然還是少年人心性啊。鴻佑帝想著,眼中逐漸泛起了些許輕鬆的笑意。
“嗯……”他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
“愛卿所言甚是。”
——
去兗州走了一遭,一來一回,上京城的苦夏也漸漸過去了。
秋風漸起,沒過兩天,便到了中秋佳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