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越是這樣遮掩,越顯得他心思怪異……
方臨淵心下一陣懊惱。
恰在這時,菜上齊了。宋照錦溫聲招呼他們動筷,方臨淵連忙拿起筷子,埋頭吃起飯來。
卻未見旁側的趙璴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微有凝滯,片刻緩緩地轉開了視線。
他敏感地察覺到了方臨淵對他的閃躲。
——
這日之後,隨著案子越查越深,好幾個官高爵顯、又以清廉著稱的官員紛紛被卷入其中,而以桑知辛為核心的一派江南出身的平寒官吏,也被順藤摸瓜地扯出了令人瞠目的利益鏈條。
他們之間的利益輸送極其隱蔽,表麵上君子之交淺淡如水,實則內裡大有乾坤。
方臨淵身在衛戍司,也看見了不少案卷。
原來他們除明麵上的官銜高低之外,又另有一套等級嚴明的利益群體。
他們借由詩會、講經論道等方式暗中往來,金銀藏在互相贈送的奇石盆景、文玩畫硯當中,甚至有時隻簡單的一支湖筆,也可一手掂出重量,知道誰送的筆中掏空了筆杆,在裡頭塞滿銀票。
陛下勃然大怒,自然不在話下。據說長跪殿外的桑大人直到餓暈了過去,也沒能再見陛下一眼。
幾日之後,京中下起了初雪,大宣也迎來了十月十五下元節的日子。
大宣素有習俗,下元節要拜祭祖先,文武百官也需入朝隨同陛下祭掃宗廟。
方臨淵率十六衛戍司忙碌了一整日,待夜色降臨之際,宮中按照曆年的慣例辦起了大宴。
方臨淵多少已有些疲憊了,見禮完畢,宴會開啟,他便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吃飯,並不去應酬。
鼓樂聲一派輝煌升平,大宴上觥籌交錯。而他旁側的趙璴則一言不發地剝著葡萄,二人一時間竟有種鬨中取靜的安穩。
就在這時,旁側的趙璴微微傾身過來,一邊將剝好的葡萄放在他手中,一邊低聲對他說道:“你看。”
方臨淵順著他的目光朝高台的方向看去。
便見是前來赴宴的桑知辛,此時正端起酒杯來,朝著皇帝的方向行去。
方臨淵微微一驚,轉頭看向趙璴:“他有什麼話,是打算今天宮宴上說嗎?”
趙璴沒有答話,隻拿指尖在他拿葡萄的那隻手上點了點。
方臨淵微微一頓。
那日之後,他再見趙璴總覺得有些尷尬,主要也是他自己心思不純造成的。
不過衛戍司忙,他每日早出晚歸,幾日下來,也勉強將這種尷尬消解掉不少。
他在趙璴的注視之下,補償錯誤一般,將葡萄一把塞進口中。
一陣清甜。
他不由得朝著趙璴露出了笑容來,正要說什麼,卻猛地想起趙璴方才指給他看的畫麵,連忙轉過頭去。
高台之上的鴻佑帝正跟賽罕說笑著。
說起來,今日的宮宴還真有種暗潮湧動的精彩。
朝中出了大事,一場宮宴雖辦得熱鬨,卻隱約透出一股人人自危的冷清,鴻佑帝麵上也少見多少笑模樣。
唯獨那位突厥來的毓妃、如今是陛下新封的毓貴妃能得聖上兩分笑臉。
她自從入宮以來,盛寵不衰,風頭無兩,半月前還被查出的身孕,更是被陛下破格進封。
如今滿宮上下,人人都要避其鋒芒。而坐在旁邊的皇後薑紅鸞,每每看向她時,麵色都有些僵硬,據傳是不睦多時,如今連溫厚的笑意都要端不住了。
皇後娘娘自打入宮,那可也是盛寵了多年的。如今琴瑟和鳴的帝後當中忽然插入了一位美豔的異域嬌花,讓人難免不多看兩眼。
方臨淵的目光卻全在桑知辛的身上。
他與桑知辛幾乎沒有來往,唯獨對這位侍郎大人的聲名如雷貫耳。他能在朝中長袖善舞多年,自然有他獨到之處,那如今已是死局一盤,他又待如何呢……
方臨淵隱約生出了看兵法的興奮,眼看著桑知辛在高台前端正地跪下,高聲道吾皇萬歲。
鴻佑帝停下了說笑,整個大殿中都靜得落針可聞。
片刻之後,隻見他臉上的笑影微褪,似笑非笑地開口道:“愛卿平身吧,若要祝酒,那便罷了。朕今日多飲了兩杯,不勝酒力,實在喝不了愛卿的酒了。”
鴻佑帝此舉不客氣極了,便連方臨淵心頭都一咯噔,隻覺桑知辛回天乏術。
卻見桑知辛背脊挺直地站起身來。
他年少有為,如今身居天子近臣之位多年,也不過五十來歲。
他身姿筆挺,唯獨數日的磋磨之下,滿頭黑發中混雜了不少銀絲,看起來略顯得有些憔悴。
“陛下既不勝酒力,臣便不向陛下敬酒。”隻聽桑知辛開了口。
“但今日下元祭祖,大宣□□太宗在上,微臣還是想祝陛下江山萬年,代代承嗣。”說著,他高舉起杯,說道。
“還請陛下接受微臣的祝禱。”
隻見鴻佑帝看了他片刻,涼涼地笑了一聲。
“愛卿為官多年,想必比朕明白。朕的江山萬年,從不是祝出來的、求出來的。”
隻見他居高臨下,垂眼看著桑知辛,許久,意有所指地緩緩開口說道。
“首先,便是要將朝廷的蛀蟲擇清,對嗎?”他說。“否則,風蝕蟻蛀,便是再廣袤的山河,又可供養這群蛀蟲幾年呢?”
說著,他將酒杯猛地往桌上一丟。
當啷一聲,把方臨淵都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