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侍從雙手將寫好的聖旨遞在他手裡了。
鴻佑帝神色萎靡地抬起頭,正要說什麼,便就這麼愣在了原地。
他怔然地看著趙璴。
明亮的日光從他身後金燦燦的照進來,將他身上逶迤曳地的翟衣照得金光閃閃。
對,是翟衣,隻有公主與命婦才會穿的禮服。
鴻佑帝愣在了原地。
他眼看著昨天夜裡現出原形的皇五子,仍穿著一身華美錦繡的衣裙。
彩鳳銜珠的縷金刺繡,綴滿衣襟的翡翠真珠,拖曳兩尺的泥金織錦裙擺,還有雕鳳銜結東珠寶冠下,那張妝容精致、冷豔妖冶的臉。
他……他……
他為什麼還是一副女人模樣!
鴻佑帝怔愣之際,趙璴已經抬手抖開了那封奏折,垂著眼神色漠然地掃了一圈。
受傷的右手寫出的字跡有些難看,卻是比劃平順乾淨,輕易便能看出是鴻佑帝的筆觸。
奏折上說,他因病不能處理朝政,因此暫由五殿下代為理政。此後擇吉日良辰,冊封五皇子為皇太子,再由欽天監與六部共商五皇子登基事宜,他自己則退為太上皇,頤養天年。
倒是給自己留足了後路,又給足了朝臣為他撐腰的機會。若事不成,朝臣們救不了他,他還能撈個太上皇的名頭終老。
不過趙璴不在意這些。左右落款禦印都在,已經是一封具有效力的詔書了。
趙璴確認無誤,隨手將詔書收起,遞給了身側的隨從。
也就在這時,地上的鴻佑帝回過神來,撲上前怒道。
“你這穿的是什麼衣服,還不快換下來!”
趙璴卻不緊不慢地向後退了一步,讓鴻佑帝撲了個空。
“你冊封我時賜的盛服啊。”趙璴垂眼看著被幾個侍衛壓製住的鴻佑帝,平淡地說。“除夕大朝會,不是就得這麼穿麼。”
鴻佑帝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昨天夜裡無數次地痛恨,竇清漪那個女人老奸巨猾,早在那個時候就謀算著要趙璴男扮女裝、混淆聖聽了。
趙璴這小子也是個瘋子,二十年偽裝,就為了奪他的皇權。
可是……他想要的東西已經拿到了,為什麼還不換下這身女人的衣服來!
“你到底要怎麼樣?”鴻佑帝不敢置信。“你就穿成這副鬼樣子去見群臣?你讓你自己的顏麵,讓朕的臉麵往哪裡放!”
趙璴卻若無其事,甚至慢悠悠地張開雙臂,垂眼打量了一番自己。
“怎麼了?”他說。“我難道告訴過你,我要用男人的身份登基嗎?”
鴻佑帝的喉嚨裡又發出一道難聽的尖銳怪聲。
他盯著趙璴,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趙璴卻隻看著他淡淡地笑。
片刻對視後,鴻佑帝猛地癲狂起來。
“脫下,你給我把這身皮脫下來!!”
他聲嘶力竭,怒喝著,掙紮著,一次又一次地被侍從按回地上。
“變態,竇清漪都把你養成一個不分男女的變態了!”鴻佑帝大叫。
“你一個堂堂男兒,你要當個婦人,你扮成這樣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你如何對得起天地祖宗!!”
他罵得很難聽,周圍的侍從都變了臉色。
趙璴卻淡笑著,像是沒聽見似的。
直到鴻佑帝罵累了,粗重地喘息著被按倒在地,一雙眼睛卻仍向上翻著,癲狂而固執地盯著他。
趙璴這才慢悠悠地開了口。
“父皇,將我養得人鬼不分的,是你。”他說。
“我身上唯一一點人性,倒是我母後教給我的。自然,她也拿她的性命告訴我,聽從你口中的道義和權威,便隻能走到死路裡去。”
他蹲下身來,笑著看向鴻佑帝。
“我今日若冠帶加身,豈不是告訴全天下你是對的。我都走到了這一步,還非得變回你想要的兒子,才能坐上那個位置麼?”他說。
“那我偏要試試,穿著這樣一身衣服,能不能拿得走你晝夜憂思,不敢讓我母後觸碰分毫的東西。”
趙璴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鴻佑帝。
“你瘋了!”
鴻佑帝喉嚨都叫啞了。
趙璴卻不置可否,隻一邊垂眼笑看著他,一邊伸手,輕飄飄地接過了旁人手裡的聖旨。
“隨便。”臨轉身前,他淡淡說道。“對了,忘了告訴你,我不通禮義廉恥,自然,也不知重信守諾是什麼東西。”
“……你說什麼?”
“我是說……”
趙璴淡笑著,垂眼看著他,明亮的日光落在他鮮豔的紅唇上。
“多謝你的聖旨,我現在要去大朝會上,向天下群臣,公開你的那些爛汙事了。”
鴻佑帝嘶吼起來,趙璴卻笑,平淡的聲線冰涼又殘忍。
“父皇,隻當你是為兒臣的前路,儘一些做父親的心力吧。”
——
方臨淵仍是早早就醒了。
窗外日色明亮,隱約能聽見門前有爭執的聲音。正迷糊間,便有一聲抽刀的銳響傳來,當即將方臨淵驚醒了。
外頭怎麼了?
方臨淵連忙坐起身,一邊披衣,一邊朝著外頭走去。
便見門前肅立著幾個侍從,將一個高鼻深目的宮女擋在門外。
“我求求你們,我們娘娘很不好……”那宮女的漢話說得很笨拙,磕磕巴巴的,淚水將整張臉都染濕了。
其中一個侍從涼涼地說道:“什麼娘娘?皇上都沒了。”
那侍女一愣,接著便看見了門內的方臨淵。
“侯爺,方侯爺!”那宮女連忙大叫。
方臨淵上前幾步,按住了侍從攔在那宮女麵前的刀刃。
“怎麼了?”他問道。“你是誰?”
“奴婢是毓貴妃娘娘的婢女,娘娘昨夜胎動不安,方才見紅了!”那宮女急匆匆地說道。“太醫院的太醫,也被關押著,娘娘彆無他法了,侯爺!”
方臨淵皺起眉來。
若無太醫在側,這樣大的月份落胎是要出人命的事情。
沉思片刻,他抬眼看向旁邊的侍從,說道:“我隨她去請太醫,趙璴回來你隻管與他直說,他不會怪罪你。”
“主子命我等保護侯爺安全。”侍從麵露難色。
方臨淵毫不猶豫,抬手呐過了他手裡的刀。
“這個給我,就足夠了。”
他手下翻起一道淩厲的劍花,寒光一閃,長刀便被收入了鞘中。
凜冽的刀氣將幾個侍從都逼得一驚。
是了,如此高明厲害的功夫,萬軍叢中可殺數個來回的英雄,的確不需要他們的保護。
——
方臨淵與那宮女一路帶著太醫,到了賽罕戒備森嚴的宮裡。
有方臨淵在側,他們一路暢通無阻。
太醫很快入內為賽罕醫治,那宮女則對著方臨淵千恩萬謝,謝他的救命之恩。
方臨淵淡淡搖了搖頭:“我就等在這裡,你進去看看吧。”
那宮女飛快點頭。
臨近正午之時,那宮女送太醫出來了。
“如何?”方臨淵問道。
“娘娘的孩子保住了。”宮女臉上的神色很是興奮,說道。“娘娘想見見您。”
方臨淵隻覺如此不必。
但架不住那宮女懇切地再三請求,方臨淵還是跟著她入內看了一眼。
確隻是看一眼。
他遠遠站在臥房的門外,隔著寬大的寢宮與重重簾幔,遙遙地看向賽罕。
“找我有什麼事嗎?”方臨淵道。
賽罕費勁地從床榻上坐了起來,攀著簾幔,露出了一張雪白的麵孔。
“我是想親口謝謝你。”
看到她此時的情狀,方臨淵不由得微微一愣。
他上次看見賽罕還是在中秋家宴上,她意氣風發,眉目張揚,豔麗得像是草原上旺盛的野花。
可現在,她臉白得像一張紙,瘦得幾乎脫相。
唯獨腹部是隆起來的,像是撕裂枯槁樹木而萌生出的新芽。
“……舉手之勞罷了。”片刻,方臨淵緩緩說道。
賽罕卻搖了搖頭。
“今天之前,我是連安胎藥都不敢喝的。”她說。“我防著他,可我住的房子,穿的衣服,都是他給的。”
說著,她垂下眼去,看向她自己的肚子。
“他不想要這個小孩,我也不想要。”她目光漠然,片刻,閉了閉眼睛。
“可我聽人說,這樣大的孩子落胎下來,已經是人形。”她說。
“……我總不能殺死他。”
方臨淵不知再該如何安慰她了。
他畢竟與她不同,他的肚腹不會養出另外一條命來。親緣性命一事,總有複雜難言的生死與血脈纏繞著,他作為一個束手無策的旁觀者,無法說出什麼建議或寬慰。
不過,賽罕也沒強要他的答案。
她笑了笑,看向方臨淵。
“你也替我謝謝你妻子吧。”她說。“她是個厲害的女人。”
方臨淵頓了頓,繼而點頭:“好,我會轉達給他。你在這裡,此後也儘管放心,他不會對你做什麼。”
賽罕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歎了一聲。
“她以後要坐皇位,一定會很艱難吧。”她說。“甚至還要親自生出自己的繼承者才行。”
不過一句孕中多思的感歎,她自言自語的,都沒打算讓方臨淵聽入耳中。
卻不料聽見這話的方臨淵,卻是微微一怔。
他與趙璴……哪裡有什麼繼承人。
輕飄飄的一句感歎,卻令之前被濃烈的愛意遮掩忽略而去的難題,又一次穿過縹緲的雲霧,出現在了方臨淵的麵前。
鴻佑帝僅因子嗣單薄便生出這樣多的事端來,更何況膝下無法再有所出的他們。
他不必想便可知,無人承嗣的朝堂,該是怎樣的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