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向宏把自己童年的經曆寫了出來, 載入了剛剛買來的空板裡,隨著這個故事一起交給樂園的,還有他已經過世的姥姥和母親的照片。
他不敢抱有太多的期待, 想著哪怕“書中遊”體驗館能還原出十分之一也可以。
但是當看見這條本該早就拆遷的巷子時,他覺得眼前的一切都無比真實,他覺得自己不是在樂園裡遊玩, 他覺得自己回到了二十一年前。
小孩子的身體仿佛有著無窮的光和熱, 他噠噠噠地跑到巷子深處,跑到那個有著大院子的房子前,看見姥姥和媽媽急著收衣服,她們把院子裡的衣服被單扯下來,好多件團成一個大包袱,然後腳步匆匆地邁進堂屋裡。
農村老宅子的門檻有些高,上麵的紅漆早就斑駁掉落,露出木頭結實的紋理,甄向宏記得, 小時候, 自己每天都要在那個門檻上磕一次,於是姥姥找人來把門檻拆了,沒了門檻, 堂屋的門當然也隻能拆下來。
後來發現沒了門, 夜裡會有野貓進來留宿, 它們經常會帶來吃剩的魚骨頭、沒啃完的老鼠……於是姥姥和媽媽隻能又把門檻和門都安上, 隻是在門檻前後鋪了兩條厚厚的木板方便他通行, 於是他總是把那裡達成階梯來來回回地踩……時日久了,那裡竟然就多出幾個淺淺的印子……
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把這些事情給忘了,甚至在那個關於童年的故事裡, 他也沒有寫過這一段,然而當他站在這個老宅子的門口時,他才發現,回憶鋪天蓋地落滿了天地,讓他膽怯地停在了門口,始終不敢邁進去。
“哎喲造孽啊,站外口淋雨乾啥!”姥姥回頭一眼瞧見他,幾步邁出來就把他往屋子裡提。
這時候是夏天,大家都穿著短袖短褲,老人皺巴巴的雙手握住他的胳膊時,記憶裡熟悉的體溫和觸感讓他渾身忍不住激靈一下,然後嚎啕大哭起來。
他哭得太凶、太急、太響……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對門鄰居打開門望了眼,“乾啥子喲,打孩子咯?”
姥姥和媽媽無從解釋,把他拎回家擦洗乾淨,媽媽一邊給他擦洗臟兮兮的腳丫,一邊說數落他,“又跑出去野了,腦子都野沒了了,下雨咋不知道躲?”
姥姥在堂屋旁的灶房用蜂窩爐煮薑湯,“雨水毒得很咧,隔壁娃子淋雨水都長虱子了。”
媽媽給她科普,“長虱子是不講衛生,跟淋雨沒關係。”
姥姥固執道:“那淋雨了不洗澡,還不是不講衛生。”
甄向宏想起來,自己小時候總是嫌洗澡麻煩。他紅著臉接過姥姥遞過來的薑湯,咕嚕咕嚕一口氣乾完,渾身上下都開始冒熱氣,下雨了有點涼快,他又自己跑去蜂窩爐那裡用一個鋁皮大水壺煮水,煮完自己提了涼水兌進澡盆裡,飛快洗完澡,然後又自己把衣服都洗了。
全程手腳麻利,沒有出錯,更沒有為了看電視就拖延著不洗衣服。姥姥和媽媽麵麵相覷,覺得娃子好像變了個人。
媽媽破天荒打開了電視機,“興崽,看電視了。”
這個時候他們家用的是那種屁股很大很笨重的電視機,屏幕不高清,偶爾會有雪花,有時候收不到信號,還要靠媽媽扶著梯子去搖信號鍋。
電視機裡播放的是這個時候的動畫片,甄向宏已經很多年不看這種少兒動畫片了。他本來以為自己沒有興趣,可是當他依偎在姥姥和媽媽身邊,當外麵的雨水淅淅瀝瀝地下,當屋子裡吊扇吱呀吱呀地轉……他竟然不知不覺就看入了迷,之前哭紅的眼睛不知不覺彎成了月牙。
小時候的農村老宅在後來看,占地麵積就那麼一點,可是在七歲的孩子眼裡,已經是很大的家了,足以容納他的一切。
石階、木門、蜂窩爐。
黑瓦、涼席、大院子。
七歲的他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早上蹦蹦跳跳地跟著媽媽去巷口的小店裡賣豆漿豆腐,下午在堂屋上麵的小閣樓裡鑽上鑽下,傍晚騎著他的破舊小單車在院子裡轉圈,然後幫姥姥和媽媽磨豆子、做家務……
他帶回來的那株車前草太小了,媽媽說那麼一點煮不成涼茶,把它種在院子裡的破陶罐裡,他每天澆水,出去看到個熟悉的草藥就薅回來。
夏天的夜晚似乎很長,他經常啃著西瓜就在地上睡著了,媽媽一邊用縫紉機改衣服一邊罵他小心著涼,姥姥把一條毯子蓋在他肚子上。
甄向宏其實沒有完全睡著,隻是側躺在地上的涼席裡,臉龐被涼席壓出幾條好看的花紋。他聽見姥姥和媽媽說話。
媽媽:“興崽現在可太規矩了。都不像個孩子了。”
甄向宏心裡猛地一跳。
姥姥:“那不好嗎?你總嫌他淘氣。”
媽媽歎了口氣,“孩子突然長大,不是一件好事啊!”
甄向宏眼睛紅了。在後來的很多年裡,有人關心他的成績好不好,有人關心能從他這裡撈到多少錢,有人嫌他沒有演戲天分,有人擔心他紅不了……再沒有人像真正的親人一樣,關心他有沒有受涼,希望他做個調皮的孩子。
不知道哪裡來的衝動,甄向宏一下子跳起來,嚇了兩個女人一跳。
“姥姥!媽媽!其實我是穿越的!”他大吼一聲,比隔壁的狗叫還要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