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入秋之後, 長安風裡帶著寒,刮在臉上如刀子割肉,呂雉攏了下披風, 扶著老黃門的手坐上轎攆。
小黃門抬著轎攆小心行駛在宮道處,呼嘯而來的風拍打著轎攆, 呂雉聽了一會兒風的聲音,問走在她轎攆旁的老黃門,“鳴雌亭侯何時過來的?可曾撞見張夫人?”
老黃門聲音尖細,“回娘娘的話, 張夫人前腳到,鳴雌亭侯後腳便也到了。”
“糟了。”
呂雉眼皮微抬,莫名緊張, “她與張夫人勢同水火,見麵便吵,若兩人湊在一起, 怕是有得鬨。”
兩個都修黃老之道的人。
——順其自然, 自然而然,從不拘著自己的性子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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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大名鼎鼎的鳴雌亭侯也有不請自來的時候。”
被小黃門與許負一道被安置在偏殿,張夫人斜了一眼波瀾不驚的許負,又很快收回視線, “看來我們的皇後娘娘果然是手段過人,天下都為之歸心。”
這話說得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一句天下為之歸心置陛下於何地?
但古往今來不止文人相輕, 高人也相輕,我瞧不上你的裝神弄鬼,你瞧不上我的招搖撞騙, 於是許負瞧了一眼讓人見之望俗的張夫人,並沒有點出她言語中的不妥,而是不甚在意道,“你都來了,我為何來不得?”
“我是世俗俗人,你可不是。”
張夫人懶抬眉。
許負輕輕一笑,“天幕之事,事關天下。”
“我亦是天下其中一人,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沽名釣譽。”
張夫人不屑。
許負閉目合眼,“你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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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雌亭侯既不請自然,便有她來的道理,不會因一些口舌之爭便拂袖離去。”
審食其道,“而張夫人已是娘娘的人,雖與鳴雌亭侯不睦,但也不會鬨得太過難看。”
“以臣之見,倆人之間或許會有摩擦,但不會誤了娘娘的大事。”
“但願如此。”
呂雉抬手揉了下眉心,“陛下近日戰事如何?”
“陛下月前大捷,威震河東,眼下匈奴已不敢與陛下正麵交鋒。”
審食其斟酌著用詞,向呂雉道,“再過一月,便要入冬,入冬之後再用兵隻怕會對漢軍不利,若臣所料不錯,陛下應會在月底前班師回朝?”
“月底前?”
呂雉眉梢微挑,“隻怕陛下此時已經在準備班師回朝了。”
從芒碭山落草為寇,到天下之主,劉邦從不是一個隻會耍嘴皮子的人物,恰恰相反,他有著極高超的識人用人能力,以及讓人望而興歎的用兵作戰能力。
匈奴馬快,而漢朝則剛剛統一,寶馬名駒並不多,在速度上漢軍並不占優勢。
再加上第一次對匈奴用兵時的白登之圍,漢軍們對匈奴頗為忌憚,無必勝之心,而一望無際的草原荒漠,則更是匈奴的天然戰場。
——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占,可劉邦還是利用冒頓單於治軍的漏洞,驅匈奴於河東,斬萬人而歸,牛羊輜重更是無數。
劉邦雖沒有將匈奴徹底殲滅,但漢家之軍也足以威懾匈奴,讓其不敢短時間內再騷擾邊境,又即將入冬,天寒地凍,持續作戰對漢軍不利,劉邦必會留一部分兵力駐守邊關城池,帶著另一部分兵力班師回朝。
——提防她在他不在時又搞什麼幺蛾子。
比如說,立魯元為皇太女。
她的確是想趁劉邦遠征匈奴之時立魯元為皇太女。
雖身為天子的劉邦不在,但他早已下過詔書,帝後臨朝,共掌政事,此事她一人出麵也可,隻要昭告天下,祭了祖宗,魯元便是鐵板釘釘的皇太女,劉邦不在也無妨。
勸英布,收南越,遇神龍,文治武功與吉兆,再加上她的鼎力相助,足以讓魯元登上那個位置,而魯元肚子裡的孩子,更是神龍降世的證明,稍微顯懷時,便能行皇太女的冊封之禮。
可魯元懷了雙胞胎,行動頗有不便,根本經不住繁瑣的冊封禮,她的計劃一下子被打亂,隻能往後拖,但,馬上要入冬,劉邦班師回城,她拖不得了。
匈奴並非南越小國,千百年來滋擾邊關不斷,此戰大捷,劉邦在朝在野聲望劇增,那些魯元收複南越,遇神龍吉兆的事情與對戰匈奴大捷相比則顯得有些遜色。
劉邦到底是一國之君,又是開國之君,他能還天下黔首一個太平,單是這一點,便足以讓無數人為之誓死效忠,他若想不想讓魯元為儲君,隻怕魯元的皇太女之路是困難重重。
她必須要在劉邦回來之前行冊封禮。
——哪怕劉邦不能參加,看上去名不正言不順也顧不得了。
呂雉道,“召左右丞相、功臣列侯與劉氏宗親一同議事。”
“召舞陽侯夫人、英布之女、蕭夫人、彭夫人一同參加。”
“喏。”
審食其應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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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魯元被診出有孕,便被呂雉留在宮中居住,宮中人多口雜,韓信的身份便有些尷尬。
——魯元是遇神龍有感而孕,肚子裡孩子的爹是神龍,而不是身為人的韓信,怕走漏風聲,韓信不能時常陪在魯元身側,四下無人時,他才會扶著魯元在院子裡走動片刻。
比起第一次伺候魯元時的笨拙,此時的韓信可謂是非常熟練了,他牽著魯元的手,領著她在院子裡走了一刻鐘的功夫,魯元額上泛起細細薄汗,他便停了下來,接了小醫官遞來的帕子,抬手遞給魯元。
——陪伴歸陪伴,但給人擦汗這種細致活兒不是他能做出來的。
魯元接了帕子,心中好笑,“怎麼,你還不能給我擦個汗?”
“我怕碰到你肚子。”
韓信看了眼魯元高高隆起的肚子,比看到敵軍勢如破竹衝入中軍主帳更頭大,“明明吃的並不多,也按照醫官所說在活動,為什麼肚子還是這麼大?”
“兩個孩子呢,自然比旁人大一些。”
魯元笑眯眯,“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二者有區彆?”
韓信奇怪看了眼魯元,身邊有小醫官侍立著,心裡的埋汰沒好直接說出來。
——男孩兒如何,女孩兒又如何?
劉盈倒是男人,可不一樣被你母後廢去了?
你是女子,但隻要你母後願意扶持你,你一樣能走到那個位置。
可見男女之彆並沒有什麼不同。
隻要上位者認可你,你為女子也能行掌大權。
隻是世俗之間非一日所能消弭,九州天下仍存在男尊女卑的思想。
——但這些,又跟他有什麼關係?
“若雞蛋裡挑骨頭,倒也有一些區彆。”
今日有風,不適合久在外麵,韓信扶著著魯元又走了一會兒,便往殿裡回,“若你懷的是男孩,則不必與你一樣承受生子之痛。”
“若是女孩兒,則難免再走一遭。”
“女人生子,生死兩茫。”
一身傲骨敢與天公試比高的淮陰侯難得歎了口氣,第一次有了手足無措的不安,“此事我幫不得你,需你自己熬過來。”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手,掌心放在女人肩膀,恬淡溫柔的女人看了過來,他便看著她清澈眼眸,一字一頓問她,“公主殿下,你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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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許負與張夫人針尖對麥芒間,殿內響起小黃門尖細的聲音——
“皇後娘娘駕到。”
許負一撩衣擺,站了起來。
張夫人本還坦然坐著,見許負這般殷勤主動,秀眉一擰,該死的勝負欲上來了,於是略整衣袖,也跟著站了起來。
——雖道家不拘俗禮,但她不能在許負麵前失了禮。
呂雉從殿外走進來,見二人立著,便抬手道,“不必拘禮,坐。”
許負張夫人先後入座,呂雉開門見山,“我的情況,想必你們都知道,兒子無用,擔不起大漢萬裡江山,可這江山是我護下的,我憑什麼要拱手相讓?”
“或許你們會說,此為天家皇室,與你們修道之人有何乾係?”
“但是我想說,你們修道之人講究個陰陽結合,但你們看這天下九州,朝堂之上哪有女人的身影?”
“千百年來,全是男人在主宰!”
“男尊女卑?”
“不,沒有男尊女卑,隻有女人被踩在泥濘裡!”
“沒有繼承權,沒有為政權,甚至連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利都沒有。”
呂雉冷笑。
張夫人秀眉微擰,火氣騰地一下上來了。
——憑什麼?!
許負輕眯眼,攏了下身上氅衣。
同為女人,呂雉太清楚此時自己話的分量,如一把尖刀,刺進她們的胸口。
但這還不夠——
“然而可笑的是,在後世幾千年的歲月裡,我們這個時代是女子地位最高的時代。”
“這個時候的女人還不至於完全淪為男子的附屬品,還有一點點掌握自己命運的機會。”
“到了後世,沒有女子臨朝稱製,隻有垂簾聽政。”
“沒有民風開放,自由婚離,隻有男女大防,貞節牌坊。”
呂雉看向許負與張夫人,“你們,想要那種世界嗎?”
“哼,沒有女人的世界,叫什麼世界?”
張夫人拍案而起,“既然這般看低女人,那還娶女子為妻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