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這東西太苦, 朕不喝。”
劉邦輕搖頭,推開侍女喂到自己嘴邊的黑漆漆湯藥。
英布為數不多的君臣相和顫了顫。
片刻後,他那麵對劉邦不該有的良心還是敦促他開口勸了勸, “陛下, 您就喝一口吧。”
“您來西域時還好好的, 眼下馬上要回去了,卻突然病成這個樣子, 這萬一有個好歹, 您讓我回去之後怎麼跟娘娘交代?”
“跟她交代?”
劉邦雙眼微閉, 聲音越來越虛,“不用交代了。”
“朕已經給她打下了萬裡疆土, 她還想要什麼交代?”
英布瞧了瞧劉邦,沒接話。
這話說的,疆土不止是娘娘的, 更是您的。
——再說了,您現在還是大漢王朝的皇帝呢,給娘娘打疆土不就是給您打疆土?
但這種話英布隻能在心裡想想, 說是不能說的, 劉邦眼瞅著時日無多,他還是少給劉邦添點堵。
英布忍住了沒接話,而是岔開話題, “陛下,您這是什麼話?”
“娘娘與皇太女殿下都盼著您早些回去呢,您可不能說喪氣話。”
說句不吉利的,哪怕死,也得死在長安,死在外頭算什麼?
雖立了皇太女, 可陛下還有八個兒子呢,最喜愛的趙王年齡如今年齡也大了,若是有朝臣支持,未必沒有與皇太女一戰之力。
——在世人眼裡,女子為儲君終歸不是正途,萬裡江山要交到男人手裡才算正統。
如今皇太女的儲君之位坐得穩,是因為外有陛下開疆擴土,內有皇後治理國政,內外皆一片欣欣向榮,朝臣們自然對皇太女沒有異議。
可若是陛下與皇後皆喪,朝臣們壓抑良久的小心思便會重新升騰,等待皇太女的,隻怕是不亞於惠帝子孫般慘烈的反撲。
英布歎了口氣。
劉邦萬不能在這個時候不明不白死在西域,他必須到長安之後才死,把遺言什麼的說清楚,皇太女繼位的事情徹底定下來。
——他女兒還是皇太女伴讀呢,若是皇太女有了意外,他女兒可怎麼活哦!
沒有猶豫太久,抬手接了侍女手裡的藥碗,揮手遣退侍女,自己坐在胡床上,舀了一勺湯藥喂到劉邦嘴邊,自己親自喂劉邦。
他想著自己雖與劉邦差點走到兵戎相見的地步,但好在有天幕預警,又有皇後皇太女中間調停,他與劉邦到底都克製住了彼此,臨到現在,還是君如青山我如鬆柏的和睦景象,劉邦當會給他這個鬆柏的麵子,好歹喝上兩口,把那病入膏肓的身體拖到長安再咽氣。
“陛下,您千萬要保重身體。”
英布是典型的武將,粗枝大葉不大會勸人,勸來勸去全是乾巴巴的話,“哪怕是為了皇後與皇太女,您也不能在這裡出事啊!”
“藥放下,朕問你一件事。”
劉邦虛弱搖頭。
英布倔脾氣上來,不願意在這種時候服軟,“您先喝一口,喝完您再問我。”
“......”
這麼多年了,這人的性子還是一如既往不懂周轉,一如既往讓人討厭。
劉邦有些一言難儘,但看英布的架勢,若是自己一口不喝,他真能掰著自己的嘴把藥灌進來的事情,於是勉為其難胡亂喝兩口。
“這才對嘛。”
英布鬆了一口氣,隨手把勺子擱在一邊,直接把碗懟到劉邦嘴邊。
劉邦病得太重,身上沒力氣,就這麼被他灌了滿嘴藥。
偏這人粗心得狠,根本不會伺候人,劉邦險些被湯藥嗆得一口氣上不來,現在就能登天找嬴政。
好在英布雖然不懂怎麼伺候人,但知道人之將死的模樣,瞬間放下藥碗,並起一掌拍在劉邦後背。
後背陡然一疼,卡在他喉嚨裡的藥終於吐了出來,他這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用儘全身力氣把英布推開——
“滾!”
——他會不會死在西域他不知道,但再這麼灌下去,他絕對能死在英布手裡。
“陛下息怒,臣不是有意的。”
英布連忙道。
雖然湯藥吐出來不少,但好歹也喝進去了一些,總比侍女喂半天劉邦一口不喝強。
英布不反思,他下次還敢。
甚至想想方才劉邦問自己的話,此時還有心情問回去,“陛下方才想問臣什麼問題?”
“陛下請問。”
“臣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劉邦翻了個白眼,靠在引枕上劇烈喘息著。
被英布這麼一折騰,他這會兒的精神差得厲害,差到感覺自己隨時都有蹬腿的可能,這種情況下,那個問題一定要問了。
於是他歪在引枕上,沒精打采瞧著神采奕奕的英布,“你當年請立你家女郎為繼承人時,心裡在想什麼?”
“就這事兒?”
英布幽怨看了眼劉邦,隻差把心思寫在臉上——那還不是因為您!
“說。”
劉邦沒有好氣道,“朕想聽你親口說。”
英布便不藏著掖著,“當初太子仍是儲君,荏弱無能,不堪重用,您若想讓他坐穩皇位,則必要替他清理一切登基障礙。”
“淮陰侯韓信,梁侯彭越,以及臣,我們都活不了。”
“可是跟您打吧,又打不過,不打吧,又不甘心。”
“兩種選擇皆是死,阿玉便勸我,不如交出兵權,放棄封地,立她為繼承人,一來麻痹您與皇後娘娘,得一個滿門能活的恩典。”
想起那日英玉勸自己的說辭,英布一臉驕傲。
——到底是她女兒,有遠見,有謀略,比兒子什麼的強百倍!
“二麼,她年齡雖小,可見識與謀略皆在我之上,若能效力儲君門下,日後必前途不可限量,恢複滿門榮耀指日可待。”
英布看了一眼劉邦,繼續道,“後麵的事情,您便都知道了。”
“小小女郎,竟有這般見識。”
劉邦閉了閉眼,“所謂男女之彆,不過是男人不想讓女人來與自己爭奪東西罷了。”
英布十分讚同,“對,陛下說得對。”
“臣的女兒可比男人強多了,臣百年以後,臣的子孫後世便全指望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