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嘴, 比鴨子硬。
天塌下來, 就指著他的嘴過了。
嘻嘻哈哈之後,也就無事發生。
孫誌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在公司看到安夏了。
今天一進門, 就看見安夏手裡拿了份報紙, 坐在辦公室裡。
“有什麼有趣的新聞嗎?”孫誌跟她開玩笑習慣了,說話也比較隨意。
安夏卻正色對他說:“通知下去,變形金剛係列產品不要再生產了, 抓緊把存貨都清掉。”
孫誌一驚:“為什麼?”
安夏揚起手中的報紙, 隻見報紙標題大大的寫著:《變形金剛》思想內容荒謬, 毒害下一代。
孫誌皺著眉頭:“什麼二流報紙,胡說八道?”
然後, 他看到了報頭上的四個大字, 冷笑一聲:“還真是欽定的二流報紙。”
報紙上說,由於《變形金剛》內容一味宣傳好戰思想,對青少年的思想有極壞的影響。
現在市麵上的那些變形金剛玩具是國外根本就沒人玩的垃圾滯銷貨, 全靠著這部動畫片,那些垃圾被運到國內傾銷, 欺騙國內青少年。
“這些變形金剛玩具的價格,少則十幾元,最高上千元, 給許多家庭造成了沉重的經濟負擔……”
孫誌把報紙扔在桌子上:“胡說八道,不是授權給國內的玩具生產廠了嗎?怎麼就是國外滯銷貨了?”
安夏站起身:“既然已經給定了調,那咱們就得趕緊轉風向,不然, 到時候生產出來, 全麵禁售, 那咱們就虧大了。幸好版權費已經賺回來了, 不然真是心疼啊。”
孫誌癱坐在椅子上:“那我們以後還要賣這種有人物的玩具嗎?感覺這個受政策影響很大啊,集數多,在電視上堅持時間長的都是外國動畫,國產的不是電影就是隻有幾集。”
他扳著手指數:“現在除了變形金剛、米老鼠和唐老鴨,國產最火的就是《小紅狐狸》了,我看過兩集,內容太過低幼,觀眾年齡不會超過八歲。”
“轉型吧,隻做文具和軟件。”安夏看著窗外不遠處那個大大的電信局的招牌,“以後計算機會成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孫誌抓頭:“那文具上麵印什麼?”
“好用就行了。”安夏拿起一支鉛筆,鉛筆的頭上有一小塊橡皮。
“比如這種橡皮的設計,最早就是為了方便,避免在滿桌子紙裡翻找橡皮。”
“它很難嗎?不難,難就難在怎麼想得到。你多想想吧,好歹自己也是用文具的。再不然,你去公司裡做個市場調查,看看大多數人在用文具的時候有什麼習慣,有哪些不方便。”
孫誌對軟件一竅不通,對文具還算略有了解,更重要的是,他對自己有非常清晰的認識。
“軟件我實在是弄不來,還是交給你吧,我來負責文具。”
安夏故意逗他:“你還這麼年輕,怎麼不多試試幾種可能性?隻留在一個讓自己的舒適的圈子裡?”
孫誌擺擺手:“舒適的圈子有什麼不好,我乾的順手,你驗收的滿意。不然還要浪費大量的成本去試錯,何必呢?咱們又不是不去試這個錯就九死一生。”
“好,那你在你的舒適圈裡好好的深耕細作,說不定你能拿到紅點獎呢。”
“什麼是紅點獎?”孫誌不明白。
“一個德國的獎,專門發給設計特彆厲害的東西的,各種常見的東西,做出一些特彆的改進,都有可能得獎。”
安夏又拿起了桌上的一隻自動鉛筆:“比如這個,你的鉛芯用完之後,要多按好幾下,才會知道是沒鉛了,要往裡加鉛芯對不對?”
“啊,對啊。”
“如果筆身是透明
的,或者有一個透明的窗口,可以看見,那不就可以少按幾下了嗎?”
孫誌驚訝:“這也算啊?”
“嗯……怎麼不算呢?”
孫誌不理解:“可是,就多按兩三下,無所謂的吧。”
“便利本來就是在細微的地方,郵票背麵的膠水和齒狀的撕開處理,也隻是稍微提升了一點點便利,或者,你想乾脆來第三次工業革命?”
鹹魚青年孫誌連連搖頭:“這麼偉大的事情,還是交給彆人吧。我改進改進細節,爭取拿個紅點獎就好。”
“有誌氣,加油!”
九廠自從龔書記調到部委裡麵之後,越發的頹廢,就好像自家有人當了大官,覺得再餓也餓不著咱們家,除了被租借給牡丹廠的那部分廠房整天忙碌之外,其他車間都在混日子。
哪怕有北方大紡廠的先進事跡報告,廠領導也無動於衷,人家熱鬨是人家的事,我們九廠自有國情在此。
一些基層領導麵對工人們的抱怨,安慰道:這個世界總有比咱強的嘛,比完了牡丹廠,還有大紡廠,比完了大紡廠,還有英美日韓呢,一個個跟人比去?做人,要心態平和,不然這日子還怎麼過?
真正讓領導和工人們開始慌的是一則新聞:泉城第一棉紡織廠壓錠壓到了五萬紗錠,一次性解除合同工人一千多名。
這些人也不給安排工作,直接讓他們走人回家。
一千多人,有去哭鬨的,有去告狀的,不知道有沒有提著起子上門的。
“這麼多人,提著刀子上門都有可能。到時候一人捅一刀,都不知道致命一刀是誰捅的,到時候總不能把這一千多人都槍斃了。”
龔偉深諳羅馬元老院的操作流程。
他在辦公室裡看著彆人的新聞,屬於看熱鬨不嫌事大,一點都不慌,牡丹廠的工人自從去彆處學習一圈回來,工作積極性特彆的高。
龔書記如今已經在部委裡,就算九廠塌了,他家也不會有事。
龔書記高升了,現在的陳書記還沒有。
陳勇對自己父親的前途十分擔憂,因為九廠也壓錠了。
雖然還沒有壓到開除那麼多人的地步,但是,第一片樹葉黃了,落地了,就代表著秋天已至。
緊接著發生的第一件事,讓陳勇更加緊張。
某市的毛巾廠一百多個職工,因為被開除,直接把單位門給堵了,把六十多歲的老廠長堵在辦公室裡兩天,不讓吃,不讓喝,還不讓上廁所,最後老廠長是被擔架抬出門的,上了救護車。
陳勇憂心忡忡。
現在國家對棉紡廠的政策已經從“國家統購包銷”慢慢轉移到了市場經濟,這些布再賣不出去,大家都得喝西北風。
可是九廠裡的那些職工還在麻木的日複一日的過著日子,上班時間溜出去逛街,在車間裡也是嗑瓜子打牌聊天,生產出來的棉布上一堆跳針跳紗,根本就沒法做衣服,自然也沒有人願意要。
現在每生產一匹布出來,就要虧幾塊錢。
“咱們有沒可能再多接一些訂單,轉給九廠做?”陳勇問道。
安夏看著他:“陳廠長,你這是身在牡丹心在九啊?”
陳勇歎了口氣:“我是真不想九廠就這麼倒了,我從小在廠區裡上的子弟幼兒園、子弟小學、子弟中學。”
龔偉的人生路徑也差不多是這樣,他也確實舍不得。
兩人都在拚命的出主意想辦法,但是始終沒有跳出棉花這個領域,無非是如何提高質檢,如何提高工人的工作積極性。
安夏打斷他們:“在低端棉紡這個領域,市場已經飽和了,你們沒看銷售數據嗎?兩三個大廠就足夠撐起全國,還有那麼多民營企業搶單。
九廠有
什麼,是有技術還是有效率?”
提到技術,陳勇忽然想到:“對了,陸雪現在調到省裡來管設備進口審批,如果他能同意給九廠進口一批設備,九廠可能就能起死回生。”
“最大的可能性是當場暴斃。”安夏沒有給陳勇留麵子。
“九廠根本就沒有一個整體的運營思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連工人都管不好,進口一批設備,最後還不是放在那裡吃灰。”
“不過呢,我有個想法。”
安夏去深市買房,看到了很多建築工地。自從國有土地可以買賣之後,全國幾個大城市都掀起了蓋房的熱潮。
“咱們隔壁的滬市,現在搞浦東大開發,好多大廠子都把職工小區蓋到那裡去了,九廠還不如生產土工布。”
龔偉知道這種布,笑道:“這跨度是不是太大了?”
土工布不是給人用的日常紡織品,而是用在建築、橋梁和道路上的特種材料,品種非常多,在防洪抗洪的時候,裝泥沙和混凝土的,就是其中一種土工布。
“可是,這個他們也不會啊。”陳勇還是發愁。
土工布跟給人穿的棉布完全是兩個概念,九廠從來就沒乾過這業務。
安夏笑著說:“你小時候是什麼都會的嗎?畢業之後進廠,也是直接什麼都會的嗎?還不是得學。”
“九廠職工的平均年紀放在那裡,要學也難了吧。”陳勇還是搖頭。
“那有啥,又不是什麼高精尖的東西,技術員讓年輕人來做,年紀大的就單純的操作唄,不就是先按這幾個鍵,再拉那幾個杆,要是這都學不會,那應該已經是退休的年紀了吧?我媽都四十多了,去年新洗衣機一到家,我還沒弄明白雙缸洗衣機怎麼用,她連說明書都沒看,就已經洗完一趟了。”
陳勇把他們討論的結果告訴父親,老陳覺得直接轉行風險實在太大,但是其他那些曾經火熱的大廠中廠一個個的衰落,讓他心裡很清楚,要是再不改變,就要徹底完蛋。
“你不知道,其實,你說的那些設備,我們廠都有。不用再買了。”老陳廠長說。
陳勇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九廠不是棉紡為主嗎?什麼時候進的?”
“嗐,你一個小孩子,我買設備跟你說乾什麼,你又不懂。”
老陳此時才說出實情,那會兒是龔書記已經決心要進部委,於是努力給九廠增光添彩,靠譜不靠譜的設備,隻要聽起來很厲害,就買進來。
問,就是九廠的經營範圍廣泛,可以提供國家人民所需要的各種材料。
然後,不出意外的,土工布根本就跟九廠的主營業務沒有一丁點關係,幾千萬買回來的設備,就這麼擱在倉庫裡,連箱都沒拆。
也難怪陳勇和龔偉這兩個進廠長書記辦公室跟回家一樣的孩子都不知道。
“現在要再運行起來不難,難就難在開拓市場,我們都不是一個領域的。建築歸建築,我們是日用百貨。”
老陳歎了一口氣:“而且……”
他猶豫片刻,還是吐出一句話:“我們已經打算把廠子賣掉了。”
“啊???”
“國家明年的購銷計劃裡已經徹底沒有我們了,現在整個廠都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索性趁著廠子還值錢,賣給私人,大家還能多拿點遣散費。”
安夏得知這個消息:“那不如賣給我們。”
龔偉不解:“我們要它乾什麼?”
“生產土工布呀,還有很多特種材料可以做,未來防火防水防靜電的麵料,都會有很大的市場,咱們趁彆人還沒做,先下手為強。”
本來安夏就是隨便說說,她也沒想到九廠會賣得這麼快。
有一家公司過來
問價,可是這家公司的主營業務是房地產,據他們說,他們打算拓展經營範圍。
出得價也還可以,老陳廠長琢磨著,有些心動。
安夏對陳勇說:“這個公司根本就不是想拓展經營範圍,他是想把廠子直接弄倒閉,然後推平了廠房,蓋商品房。”
“不會吧……”陳勇眯起眼睛。
“有什麼不會的,你知道現在房價多少錢一平米了嗎?何況九廠的廠區旁邊都有成熟的配套生活區域,新蓋個樓,要吃要喝,要上學,一站全解決,這房價還不得躥上天去。”
陳勇想跟父親說。
被安夏按住了。
“你去說,他多尷尬啊,老年人被騙上當還死活要維護騙子,就是不想讓小輩說他做錯了。你去不合適。”
安夏這句話,也僅僅是一個借口罷了。
九十年代初的許多國營大廠所謂的改製,其實就是侵吞國家財產。
或是廠高層跟私人之間眉來眼去,單獨給高層領導好處,私人低價拿下廠子,然後根本不好好經營,宣布破產倒閉之後,在廠區的地皮上蓋商品房。
或是高層領導自己把廠子的價值打壓到最低點,然後自己出錢買下來,一轉身,就從國營廠長,變成了大富大貴的老板。
至於失業工人的死活,沒有人關心。
從九廠現在的操作看,應該是第一種。
要說老陳廠長什麼都不知道,安夏是不信的。
安夏眼饞九廠的地皮和設備,彆的不說,離牡丹廠那麼近,想要互通一下有無,借個技術員什麼的,多方便啊。
要是變成了居民區,牡丹廠訂單溢出的時候,就得重新找新的廠子來解決了。
做生不如做熟,得把這事給他攪黃了。
陸雪派駐省裡之後,安夏第一次主動找他,是聊國營廠改製中國有資產流失的監督控製問題。
雖然有點怪,但是,她主動找他說話了唉。
陸雪雖然隻管審批進口設備,不過與國有資產管理局也是有業務往來的。
九廠的出售業務被叫停,要求重新審查購買方的資質。
安夏看到九廠給房地產公司報的價,相當便宜,很多設備和廠房的估值,被強行壓得非常低。
就像古代當鋪裡,明明收進來的是一件非常好的狐裘大衣,但是櫃上的夥計就要說“蟲吃鼠咬,光板沒毛,破麵爛襖一件”。
“有人替咱們把價格談好了,咱們就買下來吧,挺便宜的。”
便宜到令人發指。
牡丹廠本來就是九廠出去的,又一直做紡織。
不管是從情感上,還是從購買資質上,都經得起審查。
還是以前那樣的分工,陳勇管人事,龔偉管生產,安夏管銷售。
廠子現在的利潤都是她的,出差費用等於也是她自己的,自然要能一次解決多個問題。
安夏的第一站選在滬市,那可是個好地方。
浦東大開發,許多單位都在那裡建員工福利房。
上交所快要成立了,他們需要大量的計算機硬件和軟件,安夏要跟他們聊聊需求。
上交所的職員們,肯定還得有比較高檔的麵料做製服吧,牡丹廠的麵料都不錯。
一舉三得,有效節約經費。
清晨,安夏到達滬市,站在老城區裡看周圍的環境,基本上與她認知裡的滬市沒有太大的變化,跟深市不一樣。
當她看到金陵路上的那排老房子,不由想起一個同學,曾經興高采烈的說:“我家要拆遷啦!”
結果拆遷規劃停了,因為金陵路上的房子太貴,開發商拆不起,同學的暴富夢剛起了個頭,就沒了。
老城區裡
不時躥出食物的香氣,生煎、蔥油餅,都是熟悉的味道。
此時的老弄堂裡,還有人端著痰盂出來,往公共廁所走,每日必修“倒馬桶”。
滬市的老房子是一種神奇的存在,十平方居然能住得下六口人。
安夏第一次聽說的時候,大感震驚,然後聽滬市的同學比比劃劃,詳細講解怎麼住,老房子的頂高還可以,一般會擱出一個小閣樓來,讓小孩子住。
下麵放兩張雙人床,這樣就能睡四個人。
人在活動的時候桌子放床上,要睡覺了,再把桌子放地上。
那位同學恨恨道:“要是那個時候,我爸媽肯把房子換到浦東就好了,一百四十多平米呢!”
安夏深為不解:“那乾嘛不換?”
“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啊。”
誒?這麼執著的嗎?
安夏聽說過滬市對於居住區域的執著,同一個市,各個區還要分成“上隻角”和“下隻角”,上隻角比較高貴,所以當初被視為“下隻角”的閘北區被並入“上隻角”的靜安區時,網上出現了一大堆段子,仿佛窮小子強娶了富家千金。
“浦東有什麼不好的?”安夏問。
同學生的遲,他也說不出來,隻能說了一些類似於過江不方便之類的。
現在,安夏親自感受到,確實,太~~~不方便了!
首先,地鐵是沒有的。
至於橋,整個黃浦江上現在就隻有一座鬆浦大橋,位於安夏從來沒踏足過的鬆江區,離上交所和陸家嘴金融中心、張江高科技園的距離仿佛在兩個城市。
延安東路隧道?在修著呢,不知道什麼時候修好。
輪渡?1987年12月大霧封江導致陸家嘴渡口66人死亡的踩踏事故還在眼前,能不能過江,看老天爺的心情。
要是人在浦東住,也在浦東上班,倒是沒什麼關係。
要是家和單位正好分隔兩邊,家裡沒船的話,真的太麻煩了,感覺要隨時準備被扣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