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誤事啊。”巫洛陽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但是轉念想想,如果不是因為生病,蘇玉炯也不會邀請她到家裡來住,那她也就不用操心這些了。
如此一想,便暫且原諒了昨晚腦子不清醒的自己。
這時,房門被敲響了,很輕的兩下,但巫洛陽還是嚇了一跳。好在她很快就意識到這是什麼地方,門外會是什麼人,於是連忙要出聲,誰知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啞了,她以為的提高聲音的一句“請進”,說出來卻如同蚊蚋。
她連忙清了清嗓子,還要再開口時,蘇玉炯大概是以為她還沒醒,直接推門進來了。
看到正在按著喉嚨輕聲咳嗽的巫洛陽,她連忙快步走過來,“嗓子怎麼了?”
“啞了。”巫洛陽小聲說。
聲音果然很粗,跟平時完全不一樣。蘇玉炯不由笑了一下,將手裡的家居服遞給她,“在家裡穿這個吧。先洗漱了出去吃早餐,然後把藥吃了。”
然後才打量了她一下,說,“看起來精神了一些。”
“嗯。”巫洛陽伸手接過衣服,那一瞬,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總之,她將手裡的衣服放在一邊,就直接雙手抓住衣擺往上一扯,將身上的睡衣脫了下來。
蘇玉炯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轉過頭去,匆匆丟下一句“不用著急”,就腳步淩亂地走了出去。
巫洛陽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從中看出了幾分狼狽,這才高興起來。
其實回過神來之後,她自己也臉紅得厲害,心臟怦怦亂跳,但是巫洛陽一點都不後悔這個突然的試探。雖然這也可能隻是蘇玉炯的禮貌和修養,但她可以當做是因為蘇玉炯對自己並非無動於衷。
……
因為那個突如其來的小插曲,之後飯桌上的氣氛都很古怪。
好在家裡不止她們兩個,還有負責做飯和打掃衛生的王姨在。她有自己的家,所以除非必要,晚上不會在這裡住,隻在白天過來。
對王姨來說,這份工作是比較輕鬆的。因為蘇玉炯並不難伺候,而且又很忙,中午是肯定不會回來吃的,晚上也經常在外麵吃,她需要做的事自然就少了。
所以蘇玉炯對她說,有個朋友生病了,要在家裡暫住幾天,請她多幫忙照顧,王姨滿口答應。
這回,在餐桌上,她就跟巫洛陽聊了起來,讓另外兩人都鬆了一口氣。
吃過飯,蘇玉炯就匆匆收拾了一下,出門了。
巫洛陽要幫王姨收拾桌子,被拒絕了,隻好回到房間門裡,坐在飄窗上,翻開自己的速寫本。
這場病來得很突然,但是反而給巫洛陽提供了新的靈感。
她抱著速寫本,腦海裡想著的卻是昨天晚上,蘇玉炯披著月光來到自己身邊時的場景——在巫洛陽的記憶裡,一遍一遍將這個場景複現、美化、修改,並且加上了許多的濾鏡,最後成型的,就是這樣一個畫麵。
這讓巫洛陽推翻了自己原來的想法。
她本來是想以蘇玉炯為原型,創造一位虛構的花神,因為蘇玉炯是人。
然而這樣虛構出來的角色,卻始終有些空泛,不夠打動人。
現在,巫洛陽卻有了新的想法。
她之前覺得蘇玉炯不是神,但蘇玉炯為什麼不能是神?
神是什麼?神本來就是人類幻想出來的某種概念,然後再將這個概念依托到某個具體的形象上去。那麼,這個形象為什麼不能是蘇玉炯?
至少,在這個經過記憶無數次美化的畫麵之中,巫洛陽認為,那一刻的蘇玉炯,對自己來說,就是擁有某種神性的。
她是月神,是愛神,是美神,是花,是雪,是風,是世間門一切美好的集合。
巫洛陽低下頭,翻看自己手中的速寫本。這個本子是活頁的,可以不斷往裡麵添加紙張,所以在巫洛陽的努力下,它已經變得越來越厚了,是一本厚厚的大部頭。
但巫洛陽沒有半點不耐,她翻開速寫本,從第一頁開始看。
蘇玉炯,蘇玉炯,還是蘇玉炯。
這是一個專門用來畫蘇玉炯的本子。從她允許巫洛陽跟在她身邊觀察她的那一天起,一直畫到現在。
雖然沒讓對方給自己當過人體模特,但是巫洛陽敢說,自己對蘇玉炯的身體的了解,應該比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要更深,就連蘇玉炯的醫生,也未必能比得上她。
她畫過蘇玉炯的手,胳膊,腿,鞋子,頭發,耳朵,臉……任何一個細節,她都反複描摹。
巫洛陽看著看著,不由得笑了起來。
真奇怪,她忍不住想,我竟然直到今天才意識到我愛她。
看看這些畫吧……巫洛陽畫過很多人,所以她才知道這些畫有多不一樣——其中的每一幅,都是用愛的筆觸描繪出來的,越到後麵,就越明顯。可她自己卻當局者迷,始終沒有醒悟。
也許從在植物園裡第一眼看到蘇玉炯,並且因為她而生出繪畫靈感的瞬間門,她就已經在愛她了。
好在現在明白了還不晚,或者說剛剛好。
巫洛陽一張一張翻看下去,直到最後一張。那是前幾天才畫的,蘇玉炯坐在她的沙發上,正在低頭削一個橙子。
怎麼會現在才發現呢?其實蘇玉炯也一早就在事無巨細地照料她了。
她的視線在這幅畫上停駐了良久,終於將之翻過去,露出下麵空白的紙頁。
巫洛陽拿起筆,毫不猶豫地開始勾勒線條。
那幅畫麵一直停留在她的腦海裡,並且越來越清晰,隻是將它“複現”出來,對巫洛陽而言沒有任何難度,很快,紙上就出現了一個新的蘇玉炯。
她蹲在地上,一隻手向前伸出,似乎想要觸摸什麼,周圍是一片黑暗,隻有一束月光籠罩在她身上,將她臉上的表情照亮。
她在笑。
淺淡的、溫柔的微笑。
她的眼睛注視著畫麵之外,眼底似乎也含著笑意。
即使沒有畫出周圍的環境,看到這幅畫的人,也一定能夠輕易地領會到畫家想要傳達的情緒。
巫洛陽的指尖在這雙眼睛上停留了片刻,才輕輕碰了一下。
然後她蜷起手指,將速寫本合攏放在一邊,抱著膝蓋,將自己團成一團,開始盯著窗外出神。
……
蘇玉炯很快就察覺到了巫洛陽身上的變化。
因為太明顯了。
她和巫洛陽的關係一直很好,從認識到現在幾乎沒有起過任何齟齬,彼此都視對方為很親密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在這之前,她們會一起聊天,一起吃飯,一起分享生活中遇到的美好的東西,偶爾也會有肢體接觸,卻都不會太過親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吃個草莓,巫洛陽還要把盤子放在很遠的地方,自己撚起一顆,遞到她嘴邊。
“怎麼了?”對上她打量的視線,巫洛陽還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仿佛並不知道自己的這種行為有超過的地方,無辜地看著蘇玉炯。
但蘇玉炯很難無動於衷,她把頭退開了一些,說,“我自己拿吧。”
“不嘛。”巫洛陽說,“姐姐不是也給我削過蘋果橙子嗎?現在就讓我來為你服務一下吧。”
說著,又將草莓往前遞了一下。
離得太近,蘇玉炯的鼻子已經聞到了那股草莓的甜香。
她看看巫洛陽,又看看眼前的草莓,最終還是無法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打算伸手去接。
巫洛陽卻敏銳地避開了,“姐姐上了一天的班,辛苦了,不用自己動手,我來喂姐姐吃吧。”
蘇玉炯隻能慶幸王姨做完晚飯就回家了,沒有留下來,要不然看到這樣的場景,聽到這樣的話,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吧?
雖然王姨已經為她工作多年,也在彆墅服務過,早就已經知道她的性向,但是……巫洛陽可是比她小了整整二十歲,普通人結婚生子早一些的話,這個年紀都能當巫洛陽的媽了。
即使是她身邊的人,知曉她的人品,驟然聽說這樣的事,恐怕也難免驚愕吧?
更不用說外麵的洶洶物議了。
巫洛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蘇玉炯卻不能不恪守底線,不讓兩人的關係向著難以挽回的方向崩盤。
所以她最終還是握住了巫洛陽的手腕,將那顆草莓接了過來,動作和語氣都很堅決,“我自己可以。等我老到生活不能自理的那一天,你再來照顧我吧。”
巫洛陽聽到這句話,神色不由微微一變。
她現在對蘇玉炯滿是愛戀的心思,當然聽不得這樣的話,甚至不敢想那樣的場麵。
蘇玉炯見狀,又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年輕人就是這樣。她們的青春和朝氣很討人喜歡,跟她們待在一起,往往會讓人忘記自己的年紀,好像一下子也變得年輕了。可是,也有時候,她們是這樣的無知無畏、橫衝直撞,叫人擔心不已。
雖然張愛玲曾經寫過:“在人生的路上,有一條路每個人非走不可,那就是年輕時候的彎路。”
可是作為年長者,她已經明白了撞到頭破血流的痛苦,又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巫洛陽再去撞那堵南牆?
這樣想著,蘇玉炯聽到巫洛陽說,“我會的。”
她微微愕然,抬頭看去,便見年輕的女孩一臉倔強地看著自己,重複道,“我會的。”
蘇玉炯愣了一瞬,才意識到,她是在回應自己之前的那句話——等蘇玉炯老到生活不能自理的那一天,她會來照顧她的。
不知為何,僅僅隻是想象了一下那樣的場景,蘇玉炯就覺得眼眶微微一熱。
在這一刻,她完全地理解了朱明月的選擇,也終於對自己“被拋棄”的事實釋然了。
“那你要加油啊,洛陽。”她很溫柔地說,“得變成更厲害的大人才行。”——即使最後沒有做到也沒關係,因為我知道你已經儘力了。
後麵這句話,她沒有說出來。
蘇玉炯有些狼狽地低下頭去,避開巫洛陽坦蕩的視線,咬了一口手裡的草莓,卻沒嘗出是什麼味道。
在蘇玉炯四十年的人生之中,幾乎沒有留下什麼遺憾,因為每一件事她都會儘力去爭取,就算最後沒有得到,也並不視之為遺憾——何況她也很少有什麼是爭取不到的。
直到此刻,她才終於明白了古詩中所描繪的那種心情。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時……
恨不生同時。
幸好,四十年的修行,已經足夠她將自己臉上的表情維係得天-衣無縫。她匆匆站起身,對巫洛陽說,“突然想起來,我還有點事要處理,先去書房了,你早點休息。”
巫洛陽沒有說話,顯然情緒也受到了影響,但蘇玉炯此刻卻無暇去安慰她了。
也許……走在樓梯上的時候,她忍不住想,也許是時候跟巫洛陽稍微疏遠一些了,免得對方因為自己而踏入歧途。
……
蘇玉炯突然出差了。
巫洛陽第二天起床後,從王姨那裡聽到了這個消息,第一反應是笑出了聲。
對上王姨像看傻子一樣的視線,她才連忙抿住笑,說,“姐姐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真是的。早知道的話,我也好起來送一下她。”
“可能就是怕你起來送吧。”王姨隨口揣測道。
“嗯……”巫洛陽又笑了一下,然後用力抿住,“算了,姐姐也是為了我好。”
“是這麼回事。”王姨點頭讚同,“這些年來,我還沒見過小蘇對哪個朋友這麼上心呢。”
巫洛陽聞言,忽然問,“王姨你在姐姐身邊工作多久了?”
王姨說,“有十多年了。”
“哇,那你豈不是見過她以前的對象?”巫洛陽像是不經意般,用好奇的語氣問出了這句話。
王姨擦桌子的動作微微一頓,幾乎是無意識地撇了一下嘴角,雖然嘴上隻簡單說了一句“是見過的”,沒有做出任何評價,但巫洛陽能感覺到,她對那一位似乎是有些不以為然的。
這就很奇怪了。
因為王姨對自己很熱情,巫洛陽本以為這是看蘇玉炯的麵子。那麼,蘇玉炯的戀人,不是更值得重視嗎?
可看王姨的態度,似乎並不是這樣呢。
不過轉念又想,是那個人背叛了姐姐,王姨肯定也是知道的,當然不會對對方有什麼好印象。
巫洛陽輕輕吐出了一口氣,總算將心底的那點糾結放下了。
也許他們確實曾經有過一段很美好的時光,但那終究已經過去了。而且又是以那樣的結局收場,想來蘇玉炯總不至於還會懷念。既然如此,她也就沒有必要特彆在意。
過去的已經過去,而她將要擁有的,是蘇玉炯的未來。
是的,將要擁有。
經過了一晚上的沉澱之後,此刻,巫洛陽對於這一點已經無比篤定了。或者如果還有一點點遲疑,也因為蘇玉炯這個躲避的姿態,而變得篤定。
如果姐姐心裡光風霽月,對自己沒有任何超出友誼之外的情愫,那又何必在昨晚那樣之後,著急忙慌地躲開自己呢?
她躲得越快,越乾脆利落,反而越是說明她也像自己一樣,心動了。
巫洛陽甚至能夠猜到蘇玉炯會說些什麼。
無非是兩個人各方麵的不相稱。
這樣的不相稱,在她們做朋友的時候,似乎是沒有任何阻礙的。可是如果想要更進一步,就成了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坎。
而其中絕大部分的壓力,都會落在蘇玉炯身上。因為她所要承擔的風險,比巫洛陽要大得多。
這種風險,指的不僅是她們的戀情失敗,也包括她們的戀情成功。
失敗了,當然沒什麼好講的。蘇玉炯畢竟還是個女霸總,也不至於會因為一段失敗的感情就要生要死,反而會輕鬆一些。但成功了呢?十年後、二十年後,四十年後……
一輩子很長,但對蘇玉炯來說,卻已經過去了大半,她不能不去考慮未來。
所以,是為了對巫洛陽負責任,她才選擇了逃避和疏遠,直接將這段感情斬斷在開始之前。
所以巫洛陽一點都不生氣。
蘇玉炯昨晚說的那句話,她聽進去了。
也許,等她成長得更多,變成真正可靠的大人之後,蘇玉炯心底的遲疑、肩上的壓力,就會減少很多。為了這個,巫洛陽也會一直努力的。
既然蘇玉炯一時半會兒不想見到她,她也就不去逼迫對方,又住了一天之後,就搬回了畫室,開始正式著手完成自己的畢業作品。
說句題外話,這幾天朱明月還給她發了挺多消息,話裡話外是想約她出去吃飯,談一談之後的發展路線,都被巫洛陽推掉了。就連朱明月用她賣畫的錢做理由,說有些手續需要耽擱一陣子,她也沒有放在心上。
現在,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她隻想把手裡的這幅作品完成。
這一忙,就忙到了過年。
中途蘇玉炯來看過她幾次,但都是匆匆的來,匆匆的走,送了一些王姨做的飯菜,甚至連她的畫也沒看。
巫洛陽本來不生氣的,都被她弄得有點生氣了。不過眼下她手感正好,每天都在埋頭畫畫,暫時顧不上處理這件事,就讓蘇玉炯繼續當鴕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