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思忖了一會,卻是找不出來賈珍有這般鄭重其事的可能。
卻不料,賈珍卻沒有坐下,而是對著不遠處的亭子恭敬地跪下行禮,“太子殿下,珠兒已經過來了。”
賈珠霍然站起,看向那在綠意掩映下看不清楚的亭子。
隻見一個六七歲大的孩童身影從那處站起來,越過了遮擋的植株,露出了他的真麵容。
當真是小太子。
小太子穿著一身藕荷色常服袍,蹬著小朝靴,除了戴在頭上
的冠帽與腰間佩戴的玉環,瞧著很是素雅乾淨,白淨可愛。
允礽自然也瞧見了賈珠這一身隆重的服飾,對比起賈珠的不喜歡,他卻是高興。他從來都喜歡賈珠這般盛大的裝扮,總覺得這樣打扮起來的阿珠漂亮極了。
小太子站在原地,麵上帶著笑容。
那在賈珠看起來有些假,卻帶著威嚴與正經的麵具,“孤很滿意,你退下罷。”
賈珍絲毫沒有為殿下這用過就丟的姿態表示出任何的不滿,相反,他臉上有些激動,恭敬地說道:“臣遵旨。”
他低著頭起身,在和賈珠擦肩而過的時候,伸手拍了拍賈珠的肩膀,示意要好好伺候好太子殿下,這才離開。
待這園中隻剩下他們兩人後,小太子臉上的冷漠一下子都收了起來,三兩下蹦躂下了台階,朝著賈珠衝了過來。賈珠下意識往前走了幾步,猛地抱住小炮彈。
“……殿下,怎麼會在這裡?”
“叫什麼殿下?”
小太子非常不滿意地將自己的小腦袋從賈珠的懷裡拔/出/來,用眼神示意賈珠自己改。
賈珠好聲好氣地改了,“保成怎麼會在這裡?不會是偷偷跑出來的吧?”說到後半截,他的臉上露出一點擔憂的表情,好似踩在棉花上軟綿綿地抱怨,“我方才還以為是珍大哥要與我說話,讓我好是擔心。”
允礽哼哼,“我撒潑打滾,阿瑪鬆口了。”
賈珠:“……”
他從未見過太子殿下這般如此將自己“撒潑打滾”說得理直氣壯的人。
好……不做作。
“一堆人跟著我呢,一些藏在寧國府內,一些在府外。”允礽無所謂地說道。
他出宮的時候彆看明麵上一直隻有個老奴跟著,實際上暗地裡跟著的人手數不勝數,康煦帝怎可能會讓小太子孤身?
“……這話聽起來有點像是要抄了寧國府。”賈珠眨了眨眼,慢吞吞地說道,“珍大哥聽了肯定要害怕。”
允礽正忙著拉賈珠給他揉小肚子,聞言撇撇嘴,“我觀寧國府這造勢,不遠了。不過這種事,慣來隻看阿瑪在不在意。”小太子奶聲奶氣地說道,上一句話他不過是說笑,畢竟賈珠在,寧榮兩府又不是什麼要緊的朝臣,“如曹家如日中天,旁人彈劾了多少次,可誰見曹家受損了?”
小太子說得漫不經心,賈珠卻有些謹慎。
……雖然家裡人未必能聽得進去他的話,但等今兒回了榮國府,賈珠還是打算將小太子今兒說的話與祖母說上一說。
每次聽著小胖崽偶爾提起這些與他的形象不太相符的話,賈珠便會憂愁地揉揉允礽的小胖肚子。
這麼個英明神武的小胖太子,將來真的會成為賈珠夢到的那個狼狽的男人嗎?且不說夢裡的場景,光是男人高大的身材,眼前這小胖崽不會永遠都抽條不了吧?
如果他真的能改變未來,讓太子殿下不黑化,不出現那些可怕的事情……難道這代價,就是讓太子殿下成為胖太子嗎?
【……】
係統似乎傳達了一陣無語的情緒。
賈珠心裡的這番嘀咕是小太子一點都不知情的。
小胖崽要是知道,肯定要氣得跳腳。
“阿珠,阿珠?”
小胖崽正和阿珠說話,說著說著,賈珠卻失去了回應,這叫小胖崽略微不滿,氣呼呼地晃著阿珠的胳膊。
賈珠回過神,尷尬地說道:“我隻是在想……”他一邊說著,一邊還在揉著小太子的胖肚肚,“保成這肚上的肉肉,捏起來手感真好。珍大哥備下了這一桌好菜,保成餓了嗎?不若多吃幾口,免得餓壞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允礽在桌邊坐下。
就在賈珠給允礽夾菜的
時候,小太子正給他嘀嘀咕咕著自己是怎麼進來的。想要入府內並不難,難的是,允礽隻想和賈珠樂嗬,其他的人一概也不想見。
如果不是怕惹出麻煩,允礽連賈珍也是不耐煩見的。
這口信是直接傳給了賈珍的父親,驚得賈敬鞋子都沒穿就跑出來,還得是被人提醒了才回去換。
賈敬悄沒聲地帶進來一枚小太子,這桌菜肴也是他設下的。
若非賈敬的人去找賈珠實在是太過奇怪,賈敬會順手連這事都包辦了。
隻可惜太子殿下的脾氣大,並不樂見任何人,待小園子布置好了,便將人都趕走,隻坐在亭子裡自娛自樂,直等到賈珠過來。
食不言寢不語,在兩個小孩私下相處的時候,這規矩仿佛是不存在的。
允礽一邊說一邊吃,吃啊吃啊,吃到他故事都說完了,他小碗裡頭的菜尖尖還是沒吃完。
小太子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菜尖尖,又看向賈珠空空如也的小碗,幽幽地說道:“阿珠難道是要報複保成嗎?”
他喜歡給賈珠塞東西吃。
這叫賈珠很多時候都不太敢和太子殿下在一起吃食,畢竟這肚中的容量多少他心裡是有數的,可是太子殿下沒數啊!
賈珠被撐過幾回後,著實是不敢了嗚嗚。
賈珠輕輕咳嗽了一下,“保成亂說,我沒有。”
“可是,保成的菜這麼,這麼多,”允礽比劃了一下,“阿珠一點都沒吃。”
賈珠心虛,聲音也更加軟,軟得好像能掐出水來,糯糯地,輕輕地,“方才過來前,陪著長輩已經吃了點。”
“一點點,就說明,不夠多。”
允礽黑溜溜的大眼睛直盯著賈珠。
賈珠低下小腦袋,氣虛地說道:“那我就吃一點點。”
允礽氣勢衝衝地給賈珠同樣堆起了小山尖尖,然後擺出自己最嚴肅的表情,“阿珠要,全部都吃光光!”
賈珠:“……”
失策。
他埋頭啃,聽到小胖崽在咕嚕嚕喝湯。
而後,便又一聲。
“顧嬪死了。”
賈珠一驚,這剛要咽下去的東西嗆了一嗆,忙避開桌麵,撫著胸口咳嗽起來。這劇烈的咳嗽嚇壞了允礽,他猛地從椅子蹦躂了下來,繞著走到了賈珠的麵前,蹲著擔憂地看他,“阿珠怎麼了?”
賈珠捂著自己的嘴巴,擺了擺手,示意自己隻是剛才不小心被嗆到了,“我,沒事,咳咳咳……保成,顧嬪娘娘是怎麼,回事?”
他一邊咳嗽一邊問,怎麼好端端的人死了?
這事查到了皇貴妃與顧嬪身上的時候,賈珠就知道最後背負一切罪名的肯定是顧嬪。一則是她本來就是真正的主謀,二來是皇貴妃的身份並不一般,佟國維與佟家,在朝中可是有佟半天的說法。儘管不如傳聞這般誇張,但也的確如此。
不然,這偌大的後宮,為何偏生是她走到了皇貴妃的位置上?
允礽直到賈珠沒咳嗽那麼厲害後,才說道:“我們查到是顧嬪的時候,其實阿瑪早就抓到顧嬪了。但人還沒被帶出住著的宮殿,人就死了。”
這事暫時還壓著,並沒有傳出去。
再過一兩日,宮中才會發喪,屆時,便是個急病暴斃的說辭。
賈珠的小臉露出狐疑之色,“難道,顧嬪是……自裁了嗎?”小孩左思右想,也隻得了這個可能。
“保成也好奇。”允礽托著小胖臉說道,“所以,我去磨了阿瑪,阿瑪說,顧嬪似乎知道什麼奇怪的秘密,可麵對阿瑪的威脅,她一時激憤之下,就觸柱死了。”
賈珠沉默了一會,“那,奉先殿安排了什麼?”
提及此,允礽的小胖臉才露出真
正的怒色,“是夾帶了阿珠荷包的小人偶。”
小人偶?
賈珠露出茫然之色,他對這種事情的確不足夠敏感。
而這也是今兒允礽在得知查出來的東西後,在乾清宮跳腳要出來看他的小夥伴是否安好的緣由,“阿珠怎這麼笨呢,夾帶著阿珠貼身物品的人偶,你覺得會是什麼好東西?”
允礽怒而伸出小胖手,用力地掐住阿珠的臉。
小太子此前蹭蹭賈珠的小臉,從來都不舍得這麼用力,這一回怕是真的氣狠了,生生掐出了一點點紅暈來,“是巫蠱啊巫蠱啊,阿珠差點就被人害了!”
賈珠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那是什麼,原本就蒼白的小臉變得毫無血色。
手指也變得冰冰涼涼,一點溫度都沒有。
給人真的嚇到了,允礽反倒是心疼壞了,隻覺得阿珠就像是隻懵懂可憐的小鹿,忙又用小胖爪安撫阿珠,“阿珠莫怕,你還沒來得及去奉先殿,顧嬪又沒有你的生辰八字,害不到你的。”
之前係統說顧嬪想害他的時候,小孩還沒有多大的感覺,現在小太子將其中內情告知,賈珠才真正意識到這代表著什麼。
但凡是家中生了幼童,多半是將生辰八字瞞得好好的,不叫外人知道。這個中內裡,總是有些忌諱在。
犯了忌諱,家裡的孩子輕則生病,重則夭折。
賈珠的手腳冰冷,在這明媚三月,卻好似冬日般僵冷。纖細蒼白的手指伸了出來,冰涼涼地摸上允礽的小臉,他軟軟地,帶著點濕潤的涼意問道,“那保成呢?”
允礽寬慰著他,“阿瑪將奉先殿翻了個底朝天,再沒彆的。不過從顧嬪的屋裡,倒是翻出了幾個不帶其他東西的小人偶,多少能確認真是她乾的。”
賈珠:“她有這般……邪門的法子,這應該不是第一回做下。”
允礽讚同地點了點小腦袋,“阿瑪也不告訴我更多,大抵這法門是叫人昏厥囈語,這樣就能抹去小德子引誘你過去的行蹤。”一個瘋子,或者是一個傻子,說出來的話,是做不得數的。更何況,都未必能記得曾發生的事情。
賈珠見不得允礽繼續蹲著,將他給拉扯起來後,方才說道:“既然顧嬪死了,往後的事情,就與保成無關。保成切記要平平安安,就好。”
允礽的眉眼藏著一點怒意,嘴唇抿得緊緊,惱怒地說道:“分明是阿珠差點出事,為何總是要惦記著無關的人?”
此事說到底顧嬪是要對賈珠動手。可是這動手的原因,就連阿瑪都查不出來,甚是奇怪,這般地步下,怎麼阿珠還有閒情逸致關心旁人?
他一想到在乾清宮聽到阿瑪說完那些事時,隻覺得一股邪火就直衝腦門,險些沒壓下來。
到底是氣憤難忍,心中怒氣衝衝。
許是為此,康煦帝才在允礽大鬨乾清宮後,答應了允礽出宮的要求。
賈珠因著係統的原因,是知道顧嬪為何要除掉自己的。
他不是不理解允礽的氣急,可這還是殿下第一次衝他發火,眉間還透著無法掩飾的戾氣。
他緩緩癟嘴,有些委屈,眼神濕漉漉地看著允礽,帶著一點無辜的軟糯,自顧自地問道,“保成是彆人嗎?”
然後,他又回答自己,“不是彆人。”
漆黑的眼眸澄澈乾淨,漂亮的蒼白小臉透著一抹病氣,隻眼角透著一抹難過的紅,“那為何不可以關心保成?”
小太子看著阿珠眼角淡淡的粉紅,心裡暴躁的小火苗一下子熄火了,蔫巴了。
他抓耳撓腮,總覺得有些尷尬。
最後乾巴巴地說道:“可是……阿珠都答應過保成了,以後要更加顧自己一點,”他越說越順溜,越說越自信,“可是阿珠都沒做到。”
“那保成也不好這樣子發火嘛。”賈珠可憐地捏著自己的手指頭,剛掐出紅痕,就被小太子一下子撈住了手指。
允礽皺著小眉頭檢查了一下,見紅痕漸漸淡去,才鬆了口氣,“保成沒發火,”他頓了頓,“我就是擔心阿珠。”
也不知道阿珠到底是怎麼做的,怎麼脾氣軟綿得像水,輕易一句話,就叫允礽分外暴戾的小脾氣壓了下去。
最終小太子低頭親了親阿珠的手指頭,歎了口氣,像是個小大人般坐在阿珠的身旁,不知想了什麼,最終才說道:“阿珠不是要陪我幾天,幾月,幾年,而是要陪我長長久久。
“保成要阿珠一直好好的。”
對孩童來說,幾年似乎就算得上長久了。
他們的歲數本也沒多大。
可對有遠見的小太子而言,幾年那可是遠遠不足夠的。
他貪心。
可身為太子,為何不可以貪心?
他不要幾日,幾月,幾年,他喜愛阿珠,他希望的長久,是可以一輩子的那種長久。
“一輩子那麼久嗎?”賈珠歪著小腦袋,剛才的那些酸澀難過,好似被小太子的親親帶走了,他有些羞怯地想要抽回手指,卻被小太子牢牢抓住,“那好久哦。”
他軟軟地說道。
小太子非常用力地點了點頭。
久才好呢。
越久,越是好。
小孩冥思苦想了一會,最終慢吞吞地說道:“那我儘量,活久一點。”
殿下說的長久是多久呢?
賈珠不知道。
那就久一點,再久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