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爺親至,小王此處粗茶淡飯,還望殿下莫要嫌棄。”北靜王輕笑著說道。
“北靜王言重了,這一米一粒皆是百姓所耕種,隻要能飽腹,便是好物什,哪有什麼高低之分。”太子淡笑著搖頭,不經意間避開了一位貴女的倚靠,“倒是孤來得匆忙,有失禮數。”
北靜王引著太子往前走,眼角餘光瞄到賈珠,心下鬆了口氣。
“殿下,這……”
北靜王剛想將太子領到席位上,卻看到太子的眼神落在賈珠的身上,登時,他臉上的笑意就變了,那是一種更加明顯,放鬆,又愉悅的神情。原本一直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頭的太子殿下邁開了步子,將身後的鬢香衣影拋在身後。
“阿珠。”
太子無視了身旁一應跪倒的男男女女,大步地走到了賈珠身前。
他將已經跪下的賈珠扶了起來,似笑似惱地說道:“早知阿珠也來賀壽,那孤便與阿珠一起來了。”
被攙著起來的賈珠抿著嘴角,堪堪將下意識要說出來“這不太合禮數”的話吞下去,“殿下。”他叫了一聲,眼神往外一掃,示意殿下那些跪下的人還未叫起。
太子懶洋洋地站在賈珠的身旁,“都起來罷,莫跪著了,這是老王妃的壽宴,還是多多為老王妃賀壽吧。”他三言兩語地將話丟開,便拖著賈珠在他的席位坦然坐下,絲毫不看那高高在上的位置。
好似他來,便是為此。
北靜王下意識說道:“太子殿下,此處與您,不太相配。”
太子昳麗的小臉上露出古怪的微笑,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搭在賈珠的肩膀上,寬大的袖袍垂落下來,纖長的手指落在賈珠的胸前,端得是一派寫意風流,慵懶放肆。
他扯著賈珠垂下來的頭發,半心半意地說道:“阿珠在這,有何不配?”
太子執意如此,縱是北靜王也是無法。
於是這宴席便這般僵硬地重新開始。
偏生太子坐在賈珠的席麵上,比他還要上位的客人紛紛不敢落座,哪怕是北靜王也不敢落座上方,便隻得一個個往下挪。
賈珠看著這場鬨劇,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殿下,這樣怕是不合適。”
“有何不合適?”太子懶散地笑了起來,“阿珠,便是我再折騰一百回,他們也得忍著。”
“殿下,不高興?”
賈珠側頭,看著近乎倚靠在他肩頭的太子。
他的幾縷頭發還落在太子的手裡,被他撚著,細細把玩著。
允礽眨了眨眼,“我這看著不是挺樂嗬的嗎?”
“殿下要是高興,就不會平白無故折騰北靜王了。”賈珠無奈地說道。
太子挑眉,搖頭,“我折騰他,可不是平白無故。”
他笑吟吟地看向落座下首的北靜王——因為太子不肯上座,所以連帶著北靜王與相鄰的人隻能全部挪開,哪怕看起來非常奇怪,叫原本布置妥當的席麵空出了一小片,但他們還是不得不如此——北靜王迎著太子殿下的視線,露出一個謹慎微小的微笑。
“北靜王喜好養士,整個王府,他豢養的幕僚不少。但在五年前,這數量還可以翻上一番。”
太子的話懶洋洋,卻叫賈珠的眼睛瞪大了起來。
“……他,有過……”
賈珠到底沒將那句話說出來。
“未必。”允礽盯著指尖揉搓來去的發絲,有些蠢蠢欲動,但不好將賈珠的發飾在這裡扯開,還是給忍住了,“他要是真的起了那樣的念頭,阿瑪不會容他。”
不過,北靜王這樣的行徑,肯定是叫人戒備的。
“不是有壞心思的,反倒是更麻煩,”太子趴在賈珠的肩頭上輕輕地說道,“要除了吧,有些可惜。不除了吧,又礙事。”
好在,北靜王到底是意識到自己的礙事。
賈珠聽完這些陳年舊事,側頭看著還趴在自己肩頭的太子,“殿下不覺得,這姿勢看起來不太得體?”
“我是得體的人嗎?”
“是。”
賈珠嚴肅地說道,然後將太子的胳膊從自己的肩頭扯下來,捉在手心,“尤其是在這般多人的時候,殿下更應該在乎自己的言行。”
“他們都不敢抬起頭。”太子興意闌珊地掃了一圈,膽敢往這裡瞧的人都立刻低下頭,不敢和太子對視。
故而,在賈珠看去,便一個個都如同鵪鶉低著頭。
賈珠:“……”
今日來參加宴會的人,怕不是得後悔,被太子殿下這般折騰。
當然,這隻是少部分人的想法,還是有許多人敢於在這個時候冒頭,想著借這個機會與太子殿下說話,能混個臉熟更好。尤其是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與殿下飲了杯酒後,更能感覺到其他人的躁動。
於是乎,上趕著來找太子的人絡繹不絕。
不知怎的,太子對吃酒這件事來者不拒,居然一連喝了七八杯,叫賈珠的臉色微白,忙攔住了太子的動作。
允礽吃多了酒,唇邊帶著淡淡水色,豔紅得過分。
他拄著胳膊,抵著額頭,笑吟吟地看著賈珠,“阿珠,怎麼了?”
賈珠:“殿下的身體剛好,本就不該吃這麼多酒。”
太子裝模作樣地思考起來。
——的確是裝模作樣。
不管是太子還是賈珠,都非常清楚,太子的身體其實沒問題。
這不過是賈珠在委婉地勸說太子殿下不要吃多了酒水傷身,尤其是方才這一杯杯往下灌,看著不似吃酒,反倒是在吃什麼茶飲般。
還不等太子說話,站在前頭的餘慶蘭便微微蹙眉,“賈珠,太子殿下想做什麼,自然有殿下的理由。”
方才與太子說話的人,正是他。
賈珠不疾不徐地說道:“殿下自有自己的喜好,可是大病初愈,本就不該多食酒水,這是醫囑。乃是宮中太醫所言,倘若餘公子不信,便去問問太醫院的李太醫罷。”
太子臉上的笑意更大了些。
哪來的醫囑?
阿珠這張口就來的本領,倒是越發厲害。
這一本正經的嚴肅模樣,看著還挺是那麼回事。如果不是從太子這個角度,能看到賈珠不自覺掐著指尖的畫麵——怕是也要給阿珠騙了去。
餘慶蘭的臉色有些難看,他捏緊手中的酒杯,冷冷地說道:“區區一個太醫,殿下這般尊榮,何必聽從?”
賈珠看著餘慶蘭的模樣,就好似在看一個蠢貨,慢吞吞地說道:“餘公子這話便是有些奇怪,太子殿下大病初愈,倘若不聽從醫囑,而是胡亂飲酒,這後果,難道府上,難道公子能夠承擔得起嗎?”
餘慶蘭一時語塞,半晌,憤憤地說道:“你這般當著太子殿下的麵指責東宮,豈非褻瀆,豈非有罪?”
指責?
賈珠眨了眨眼,從方才那段話裡扒拉出一句“胡亂飲酒”,硬要這般說,的確是言辭上不太穩重。
……畢竟開喝的人是太子自個兒。
賈珠慢吞吞地說道:“殿下,方才我之言辭過激,褻瀆殿下名譽,還望太子恕罪。”
從方才他們說話,太子手頭上這杯酒就一直拿捏在手中,並未真正飲下,隻是時不時轉動一二。
待聽到阿珠不含多少歉意的話,太子眼底終究是泛上了笑意。
隻他對賈珠笑著,手裡的酒杯卻看也不看就甩了出去,狠厲的力道摜在了餘慶蘭的額頭上,杯中酒立刻灑落了他一身。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叫餘慶蘭嚇了一跳,額角紅腫不說,也慘叫了一聲。
酒水撒了他的眼睛裡,澀疼得他眼睛都快睜不開。
太子的眸子望來,白的白,黑的黑,涇渭分明,透著森冷的戾氣。
不過一瞬,便從麵對賈珠的溫和笑意轉變成一臉的漠然冷酷,昳麗漂亮的小臉上露出傲慢之色,“你算是什麼東西,敢在孤的麵前大放厥詞?”
餘慶蘭一驚,顧不上去擦拭臉上的酒水,猛地跪倒在地上。
太子眉間的戾氣暴起,盯著餘慶蘭的眼神絲毫不複之前的和煦,那陰翳冰冷的壓力,叫餘慶蘭連求饒的話都哽在喉嚨,一句話也說不得。
“你在叫誰認錯呢?”他勾唇,眼卻冷,“阿珠嗎?”
太子殿下此意,擺明了是嫌棄餘慶蘭。
北靜王暗暗叫苦,可這場麵已是鬨成這樣,他身為主人自然不好不出麵。
“太子爺,餘慶蘭禦前失禮,不過該是酒意上頭,一時衝動……”
北靜王小心翼翼地說道,嘴巴倒是有些苦澀。
果不然,太子的視線從餘慶蘭的身上平移到北靜王,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透著十足的威懾。
殿下的年紀還小,可光是這麼看著,就已經叫他們背後冷汗狂流。
北靜王都生怕太子的下一句話便是“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砸在他身上,那屆時跪倒在地上的人,便又多了一個。
太子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說話。
戲台上咿咿呀呀,戲子還在低低吟唱著昆曲,好似台下的紛擾,與他們所吟唱的故事沒有半分關係。
賈珠站得久了,方才被壓下去的酒意有些上湧。
他捏了捏鼻梁間,聲音有些軟綿地說道:“殿下,今日是老王妃的壽宴,還是莫要鬨得這般難看。北靜王的話倒也是不錯,若您不喜見他,便叫他家去醒醒酒,不要在您眼前晃悠便是。”
賈珠開了口,便見得太子身上冷冽漠然的氣勢收斂了些。
太子信手取了賈珠的酒杯,將杯底的半口給吞了。
“阿珠說得在理,是孤縱性了。”太子牽唇一笑,竟是無比的溫和,“這也不是什麼值當的事,北靜王,阿珠呢,我就帶走了,餘下的就交給王爺處置吧。”
他扯著賈珠站了起來,漫不經心地眨了眨眼。
“
孤相信,王爺會給孤一個滿意的交代。”
賈珠被扯著往前走了幾步,端看太子的背影懶懶散散地擺手,“無需相送。”
一路步去,人潮跪倒在地,拜送太子。
賈珠落在身後半步,卻似並肩,與殿下一路同行。
北靜王歎了口氣,目送著太子和賈珠離開,又看向還跪在地上,渾身僵硬的餘慶蘭,隻得先叫來下人將他攙扶去換了衣服,而他則是在前頭安撫好賓客的情緒後,又匆匆帶著人回了書房。
餘慶蘭就在那處坐著,臉色鐵青得很。
北靜王剛一進門,頭上的束發銀冠都險些要因著他的搖頭掉下來,“你說你作甚不好,偏是要去招惹賈珠。”還是當著太子的麵,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餘慶蘭今日吃多了酒,一時上頭,聞言也麵有愧色。
隻方才這一出著實難堪,餘慶蘭臉上的紅腫一時間消不下去,而等出了這個門,這日的事情必定會廣為流傳。
餘慶蘭一想到那個時候整個京城都在議論紛紛,臉色越發難看。
北靜王從前和餘慶蘭算是有些交情,偶有往來,若非如此,也不必刻意為他說上一句話。但眼下之事,太子將後續交給了北靜王,就將北靜王陷於尷尬的境地。
餘慶蘭的嘴巴蠕動,才擠出來幾句話,“……我非是故意。平日裡與那賈珠也少說什麼,就是今日吃多了酒,一時衝動……”
北靜王皺眉,王府與賈家素有交情,餘慶蘭這話他可不愛聽。
說到底,便是從前心中有著舊怨,或是看不起賈珠,不然也不會搞成這般。叫北靜王更不樂意的是,餘慶蘭這些人瞧不起賈珠,那一直與賈府相交的北靜王,在他們心中又算是什麼?
正在北靜王思忖時,外頭響起了敲門聲,說是後院老王妃派人來傳話。
北靜王讓餘慶蘭稍坐著,自己出去了一趟,卻發現來的不是老王妃院子裡的丫鬟,而是他的幕僚之一,朔方先生。
朔方先生拱手,“王爺,某方才已經聽過前院的鬨劇,不知王爺可曾想好善後的法子?”
北靜王喜歡朔方先生這種有話直說的習慣,歎了口氣搖頭,“若是彆的也就罷了,餘國柱可是戶部尚書,又和明珠交好。本王如何能懲處得了他?”
太子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他,對北靜王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朔方先生笑著說道:“王爺,您何須為此擔憂呢?太子爺將這件事交給您,可這教子無方,本就不是您的責任,本就該刮骨去毒。”
北靜王一下子明了朔方先生的意思,緩緩笑了起來,“先生說得不錯。”
凡事應該追根溯源,對症下藥。
歸根究底,餘慶蘭不過餘國柱之孫,得罪了便得罪了,那又如何?
畢竟,餘國柱隻會比他更害怕。
…
“殿下,殿下!”
馬車內 ,那淡淡的酒氣叫賈珠自己都不適應。
開口叫了兩句,便用袖子捂住了嘴。
方才一路大步出來,賈珠迎著涼風,麵上卻更加燒紅,暈得很。
“阿珠對那些人這般心善作甚?”太子忍耐地皺眉,“人善被人欺,何必給他們好臉色?”
賈珠的雙手交疊,正捂在嘴上。
寬大袖子落下,隨著馬車的晃動時不時搖曳。
他清亮的眸子微彎,染著笑意,“他們是為殿下而來的。”
“阿珠是想說是我的錯?”太子佯裝惱怒地說道。
“招蜂引蝶的人,是殿下才是,非我之過。”賈珠軟綿綿地笑著,“難道……不是嗎?”
他軟軟地倚靠在太子的肩頭上,又直愣愣地坐起來。
允礽好笑地看著賈珠
這反複折騰的動作,“你靠著便是,起來作甚。”話音又轉回方才的話,“……阿珠所言,招蜂引蝶這幾個字,未免也太過難聽了些。”
話是這麼說,可太子的聲音卻是帶笑,連一點怒色也無。
“不理他們……”賈珠打了個嗝,藏在袖子裡的雙手更加用力地捂住嘴,就叫聲音越發軟糯,“都不是喜歡的人……不可以和殿下靠太近……”
賈珠說的話有些顛三倒四。
允礽看得出來,賈珠該是有些醉了。
賈珠的酒量本來一般,原以為這席麵上的酒水不太烈,方才多吃了幾杯。沒想到醞釀這麼久,醺醺然的醉意一點點爬了上來,讓他的意識都朦朧了起來。
“為何不與我靠近,阿珠有什麼為難的?”
太子危險地眯起了漂亮的眼。
“……心軟……不可以心軟……大忌,是大忌……遠些好……”賈珠嘟嘟噥噥,帶著酒氣的吐息撲打在太子的耳邊,叫允礽的耳朵癢癢的。
可賈珠說的話,更叫允礽心癢起來。
“阿珠對誰心軟?”
賈珠原本要闔上的眼掙紮著睜開,定定地看著允礽,半晌露出個燦爛的微笑,“嘿嘿,保成……”
他嘀嘀咕咕,窸窸窣窣,在與允礽身旁撲騰。
又軟綿綿,沒啥力氣。
太子看著他,忍不住也跟著笑起來。
“好傻……”
太子輕輕罵了一句,將醉醺醺的阿珠壓在自己肩頭。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