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是他與賈珠的關係,也從來如此。
賈珠微微皺眉,想要說點什麼,可是殿下的那句話,分量卻過分沉重,壓得賈珠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
殿下說得沒錯。
“殿下想要更多的朋友嗎?”
“我隻要阿珠一個就夠了。”太子不滿地噘嘴,“我還要那麼多個作甚?難道是學著阿珠來氣我的嗎?”
“我沒有。”
賈珠小小聲說道。
他自認性格乖巧,從未胡來。
太子哼哼地瞪了眼賈珠,這般死活不開竅,就已經足夠氣人了。
可太子又不希望阿珠太早開竅,這對他而言,也未必是好事。縱然太子清楚自己對賈珠是何心意,可是阿珠未必也是如此。
他絕不會,也不能讓阿珠有逃跑的可能。
既如此,便隻能在阿珠意識到那些之前,就做好完全的準備。
他心裡這般想,麵上卻是懶洋洋,抱著阿珠的腰身埋進去,“今兒就留下來歇息,等明日太醫看過後,要是能走動,你才能家去。”
賈珠應了一聲,也沒有堅持要走。
他許是精力不濟,聊著聊著便又睡著了,允礽看著軟倒在他肩頭上的賈珠,露出有點奇怪的表情。
他是知道的……
知道阿珠真正想要問的是什麼。
可直到最後,賈珠都沒將那話問出來。
許是阿珠也不想麵臨那種糾結?
……太子到
底為什麼突然對康煦帝和其他手足,升起了這般奇怪的感情?
又為何會莫名其妙地戒備起他們?
在這之前,太子與皇上,與其他的兄弟關係,不一直都很好嗎?
顯而易見的,阿珠最開始想要問的,絕不是那些輕飄飄,可以被一筆帶過的問題。
可最終他還是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
為何?
允礽描繪著賈珠的眉眼,昏睡著的少年看起來異常柔軟,沉沉的呼吸聲透著潮氣,長而微卷的睫毛微顫,好似是在夢中遭到了什麼驚嚇,半晌,他的臉動了動,擦過了太子殿下的肩。
因為,這是大逆不道。
關乎兄弟手足的也就罷了。
可康煦帝……
皇上這般寵愛太子,允礽卻有了這樣的心思,這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有罪,對麼?
允礽漫不經心地撩起賈珠的頭發,是啊……
他想,為何呢?
就連允礽自己都不清楚,為何有朝一日,他會在看到自己的骨肉至親時,心中會有壓抑不住的殺意。
那勃然的怨毒讓他自己都茫然,又何況解釋?
等允礽捋順這其中的矛盾,想必,那個時候,他該是會清楚這其中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尤其是,這一切,或許都與那多年糾纏的夢魘有關。
允礽鬆開手,手指摩挲了一下賈珠的側臉。
……阿珠似乎從許多年前,就與夢魘息息相關。
…
賈珠咳嗽著,好像怎麼都止不住喉嚨的瘙癢。
他迷茫地看著眼前。
這就好像是一場夢,他隱約可以聽到耳邊暴怒的爭吵,卻不知這爭吵究竟是為何而來。
待那些迷霧散開,他才發現自己站在一處荒廢的府邸。
這府邸看起來不大不小,算不得圓整,處處都透著荒敗頹廢的氣息,他下意識地沿著台階往裡麵走。
他似乎本能地意識到,他可以去哪裡。
在宅院的儘頭,這座四處無人的院落,總算是有了一點人煙氣息。
他聽到了聲音的動靜。
“二皇子,您說您鬨這麼一出,究竟是為何?從前索額圖挑撥您謀逆,就已經叫萬歲難過。可他還是選擇了將您當做是太子,又重新將您給立起來了。您說說,這麼好的機會,怎又……”
“說完了嗎?”
那是一道極其冷漠,好像是從刀鋒拖過冷血的嗓音,“說完了就滾出去。”
“二皇子,臣這次來,可不是……”
哐當!
屋內驟然響起了驚天巨響,然後就是凶狠地砸在了人的腦袋上。
一聲慘叫聲起,緊接著便是剁肉般的聲音。
“是想替誰來說客,老四?”
他道,“謀逆又如何,沒多少幾個,也沒殺了你家主子,算是你主子幸運。怎麼?替他掃除了登基路上的障礙,他還不高興不成?”
他大笑著。
笑聲裡滿是怪異的扭曲。
“還是說,殺了他家老十三老十四,叫他痛苦了?”
那暴戾的殺氣,是揮之不去的冷鋒。
好似刀子刺骨般,一下,又一下地切割著皮肉。
“嗬嗬——”
屋內不知到底是什麼模樣,但隱約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
“老四派你來時,就沒想過你能活著出去。”漫不經心的話語裡帶著興奮的血氣,“難道你家主子沒與你說,我可是見血就瘋的……”
——怪物。
…
賈珠猛地睜開眼,汗水從額間流淌下來,酸得他的眼角無比難受。他的身體虛弱,費了一點力氣,這才掙紮著
擦拭起額角的冷汗。
他這略微一動,就發現不僅是自己的額頭,連帶著衣裳也都徹底濕透了。
賈珠看著外頭的夜色,意識到現在還是半夜。
但這似乎已成為習慣。
賈珠對這多次發生的事情,並未流露出異樣的神情,隻是輕歎了口氣,回頭看了眼似乎還在平穩睡覺的太子殿下——果不然,他並沒有回去自己的寢宮,而是在這偏殿跟著他一起歇息——年長些的少年鼓了鼓嘴,還是慢吞吞給他蓋好了被褥,這才搖搖晃晃地下了床。
他從下午,到眼下睡了好長時間,肚中已是瘋狂打鼓。
好餓。
賈珠甚至來不及思忖夢中的內容,赤腳走到桌邊,捏了塊糕點來吃。
甜的。
賈珠兩口就吞下,稍微安撫了一下如絞腸般的胃,這才緩緩坐下來,低著頭,開始啃糕點果腹。他兩口一個,兩口一個,沒多久,就將整一盤糕點全都解決了。
他摸著總算是安靜下來的肚子,這才慢吞吞地摸索著茶壺。
冰冷的茶倒出來,倒是有些解膩。
賈珠喝了半盞茶,抱著茶杯出神。
他赤/裸的腳趾踩在毛絨的毯子上,清淺的月光散落下來,緩緩地舔舐上少年的腳踝,露出那一節白得透光的血肉。
直到他冷得打了個寒顫,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或許需要一件衣裳。
一雙手從後麵的黑暗摸了過來,三兩下觸碰到賈珠那一身濕冷的裡衣,發出一聲重重的冷哼,旋即就親自動手,在賈珠的掙紮裡除去了他的衣服,叫他一身白皙的皮膚都裸/露了出來,瑟瑟發抖。
旋即,又一件微暖的外衫罩在賈珠身上,簡單粗暴地給他穿起來。
賈珠停下掙紮,乖乖地任由著來人動作。
又一件厚實的披風蓋在賈珠的肩頭,一道冷冷的聲音從後頭傳來,“阿珠就不怕給自己凍死?”彆的也就罷了,這般濕冷的衣裳,居然連換也不換就這麼穿著!
賈珠淺淺笑起來,“殿下這不是來救我嗎?”
下一瞬,他的耳朵刺痛,竟是太子殿下狠狠咬了一口。
“彆轉移話題,醒便醒,為何要偷摸著來吃東西?”允礽借著稀薄的月光,看著已經被吃光了的糕點,“都是隔夜的東西,叫廚房再做一份便是。”
賈珠捂著已經六七分飽腹的肚子,軟軟地拽著太子的袖子,“保成,我已經吃飽,不用將他們吵醒。”另外一隻手悄悄地揉著自己的耳朵。
已經是滾燙得要命。
賈珠迎著月光,有些看不清楚站在黑暗裡,允礽究竟是何表情。
可他聽得到太子輕歎一聲。
“阿珠,不必這樣。他們伺候是應當的,你免去他們的勞苦,他們並不會因此感激你半分。縱是這毓慶宮裡的人,假如孤要他們背叛你,那也是一句吩咐的事,他們不會記得你之前的一點點好處。”
允礽說出這麼一番話,賈珠也一直都在認真聽著。
片刻後,賈珠搖頭笑。
“殿下這話不對。”他道,“我平日裡能順手給他們做的,不過是些小恩小惠。可要他們為了我與保成對抗,這說不得會要了他們的性命。”
這根本就不是一樁公平的事。
因著不公平,所以賈珠不認為他們背棄自己,會是什麼難以想象、難以接受的事情。
“按照阿珠的說法,就算平日裡對某些人再是好,可這些好處沒超過他們的利益,就算被他們所背棄捅刀,也要欣然接受?”
允礽的聲音很溫柔,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夜晚,那就仿佛在說一個有趣的故事。
可賈珠的眼眸微睜,露出少許驚慌。
他意識到了
……
允礽在說什麼。
賈珠的呼吸變得沉悶,可他的眼神依舊注視著太子,並未挪開。
“殿下,那些事已經發生了嗎?”
“……沒有。”
“還未發生的事,可以防範於未然,卻不能本末倒置,一心一意隻想著這個。”
“可是阿珠,我恨。”允礽緩緩地、平靜地說道。那就好似是平靜無濤的海麵底下,誰也不知到底藏著多少狂暴的暗湧。
“不知從何而起,可孤當真恨得徹骨。”
【警告,警告——】
有時,他能感覺到血液的滾燙。
那潛伏在骨髓血肉的憎惡叫允礽幾乎發狂,他的理智岌岌可危,卻在白日露出矜持傲慢的微笑,一如往昔。
賈珠能看得到黑暗裡的那條影子矮下了身,似乎是在靠近他,而後,一張冰冷的小臉貼上了賈珠的膝蓋,太子殿下似乎是跪坐了下來,倚靠在賈珠的身上。
“阿珠,孤是出了什麼問題?”
【警告,請宿主注意,允礽……】
賈珠的手指微微顫抖,卻摸上了太子的頭發。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太皇太後賓天時?又或者,從很久之前開始。”
允礽總是如此敏銳。
賈珠:“保成,這並非是你的問題。”
“阿珠何以這般認為?”允礽聲音淡淡,“我想殺了他們,這話並非虛假。”
“可殿下一直沒這麼做,不是嗎?”賈珠抿緊了唇,輕聲說道,“直到保成露出馬腳,被我捉到前,也一直藏得很好,不是嗎?”
允礽趴在賈珠的膝頭悶悶地笑起來。
“是啊,阿珠怎麼會捉住孤的馬腳呢?”
賈珠:“殿下喜歡我。”
然後,他又說。
“我也喜歡殿下。”
因為在意,因為親近,所以會被發現。
允礽輕哼了聲。
傻阿珠,你的喜歡,與孤的喜歡,可不一樣。
“阿珠發現了孤的秘密,那為了不泄露出去,孤是不是應該殺了阿珠,免得叫你暴露出去?”
【警告——】
太子抬起頭,盯著賈珠。
賈珠笑了笑,順從地露出自己的脖頸,“那殿下來。”他無視了耳邊聒噪的係統提示音。
看著那一節白皙的脖頸,太子的手指蠢蠢欲動了片刻,重新低下頭,隱忍地抓住了賈珠的腳踝,壓抑地說道:“為何不穿鞋?”
“……不冷。”
他驟然轉變的話題倒是沒什麼,可是滾燙的手指抓握上來,卻叫賈珠驚了一下。他試探著想要將腳踝抽回來,可太子牢牢地抓住,令他掙紮不得。
這種怪異的掌控感,讓他不太適應地動了動。
太子殿下絲毫沒有鬆開手的打算,賈珠猶豫了片刻,隻得將此事按下,然後,揉著眉心說道:“殿下可曾想過,或許,此事與皇上之前在查的事情,有些乾係?”
允礽的嘴角扯動了下,“阿珠不是不信這些嗎?”
“我並非不信……”賈珠輕聲嘟噥,“我又沒什麼事……那些夢魘,殿下不是一直說,醒來後人很不舒服,會被夢裡的情緒乾擾……或者,這就是那些夢魘的目的,叫殿下為此發狂。”
“縱是如此,阿珠是想叫我與阿瑪說?”允礽的小臉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來,“畢竟,這不是與夢魘,是來自一處嘛。”
康煦帝在追查的,或許與此是一件事,想要將這告訴皇帝,也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說不定,這聯係,這變化,還能叫阿瑪查得更加徹底。
……對嗎?
賈珠捏著指
尖。
他有些無名的緊張。
許是因為係統的聲音還在耳邊瘋狂地提醒,也或許是因為他要說出來的話。
少年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透明。
他捏著指尖,眼睛卻是又黑又亮,帶著濕漉漉的潮意與無比的認真。
“殿下,”賈珠軟乎說道,“此事,可不能告訴皇上。”
不管是暗示,明示,或者是其他任何一切辦法。
允礽挑眉,“我還以為,阿珠定會勸我,定要將這般為難的事情告訴阿瑪。”
賈珠聽出了允礽的陰陽怪氣,有些羞惱地橫了太子一眼,嘀咕著說道,“也不是不能掐頭去尾,將殿下這莫名而來的殺意告訴皇上。可告知皇上此事,便是送了一個把柄給皇上,這對殿下不利。”
把柄。
這是個不當的詞。
這下允礽是真的驚訝了起來,心中翻滾的惡意被重新壓下去,“你,阿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賈珠覺得允礽攥著自己腳踝的力道有些重,好像是要捏碎他的骨頭,疼得他的眉頭微蹙。
可他在這個時候並沒有出聲提醒太子,而是緩緩說道,“殿下,我自是仰慕皇上,也知道皇上與太子關係親密。
“皇上喜愛,寵信著太子,我從未懷疑過這點。可他同時是這天下的皇帝,他著眼的是天下,是利益權衡,皇上對您的喜愛,同樣也是可以權衡的一部分。”
康煦帝當然愛太子。
可他同樣也是一位帝王。
允礽輕輕地,笑了起來。
是一種得意洋洋的,但不叫人討厭的笑。
“阿珠,你在發瘋。”
——在為了他。
賈珠的確覺得自己在發瘋。
他居然敢說出如此膽大妄為的話。
倘若叫康煦帝知道,必定是要將他拖出去砍了。
——他居然試圖在分裂天家父子的情感!
可這些話,賈珠並非是突然想說。
他隻是在那一次次的夢裡,不僅發現了允礽身上存在的問題,也同樣發現了皇帝,甚至是皇室存在的隱晦暗影。或許係統所描繪的,允礽所夢到的那些未來,那些被寫定的文字,的確是無比悲慘,透著血腥殺戮。
也許,允礽也並非真的無辜良善。
他看過,也不止一次知道殿下是一個何等囂張放肆的人。
他性情烈性,縱意而為,這天下,這皇宮內,便沒有太子得不到的東西。
這是何等的尊貴,何等的榮華。
自然,隨之而來的冷漠與殘忍,便也相伴而生。
賈珠並非不知道,在他麵前溫和乖巧的保成,從來都是一張虛偽的麵具。
真正的太子殿下,殘忍又漠然,肆意又張狂。
可……
他是保成。
賈珠想,是人,總是會自私些。
總是,愛為自己在意之人辯解。
總是,會有私情。
賈珠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坐在他身前的小少年。
他仰頭看著賈珠,月光好似愛憐地撫弄著殿下的墨發,低垂下來的月色蜿蜒而下,流淌在賈珠的衣袍上,纏繞著冰冷的指尖。
直到,那雙手,非常大逆不道地摸上允礽的臉蛋。
“保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大道理有許多,可我隻在意你。”
賈珠抿緊了唇,輕聲細語地說著隻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秘密。
“保成不可以將此事告訴任何人,是你的,誰都奪不走。”就算曆史,就算現實,就算未來是這麼說,“我會永遠,站在保成這邊。”
——可這是他的世
界。
他希望如此,便隻能如此。
…
允礽望著賈珠的眼神,透著難以遏製的癡迷。
賈珠的聲音軟綿綿,沒有半點力道,甚至透著少許羞怯。
這一直是少年不太喜歡的地方,因他這般,想要叫人服氣,就得付出比彆人更多的努力,更多的堅毅,方才能叫人折服,而不是小覷他的存在。
這便是這軟綿,沒力道,好似流淌的泉水般清澈的話語,卻讓允礽好像在某一個瞬間被狠狠貫穿了心臟。它將允礽心口的醜陋陰霾殘忍地拽了出來,暴曬在大片大片的陽光之下,叫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哄騙的,引誘的到底是多麼正直、無私,又可憐,倒黴的人……
隻有像是阿珠這樣的人,才會在這個時候都責怪於自己的自私。
當然,當然……他總是能看穿阿珠在想什麼。
因為……
允礽抓著賈珠腳踝的手指不自覺用力,再緩緩鬆開。
他凝視著那倒黴腳踝上的紅痕。
哈哈。
允礽捂住眼睛,顫抖著躬身,宛如是在啜泣。
賈珠嚇得從座椅上滑落下來,披風因著他劇烈的動作丟棄在地上,他惶然地抱住太子的肩膀,急切又輕聲地呢喃,“殿下,保成,你怎麼了?是不是我方才說了什麼,叫你……”
“沒有。”允礽抽氣,深秋的涼意如刀子割開他的喉嚨,叫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艱難,卻又無比的暢快,“我是在高興。”
克製到幾近痙攣的手指蓋著的眼,自然是為了掩飾過於殘忍的快意。
怨毒的惡意在思緒裡翻湧,那依舊如同惡龍,時時刻刻期待著啃噬一切暴烈殘忍的殺意一次次、一次次地衝擊著年少太子的理智,可是不再……
不再那麼煎熬。
他忽略那些竊竊私語的怨恨,那些不明所以,不知從何而來的暴怒……他暫時拋卻了他們,掙紮著脫開賈珠的懷抱,又重新抱緊了他。
“阿珠,記得你說的話。”
他小心翼翼得像是怕驚嚇走了暈頭暈腦地落在野獸鼻頭的蝴蝶,好似再激烈一點的力道,便會叫脆弱的蝴蝶就此死去。
可話語卻是束縛的繩索,一圈又一圈地纏繞在可憐的蝴蝶身上。
“孤可不會忘。”
【……滴。】
係統終於,在賈珠的耳邊重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