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微微皺眉,在走路時,給自己脫臼的大拇指重新哢噠了回去。那疼得他眉心皺起,這細微的動作,也叫其他跟著屠夫的人下意識地看了過來,臉色微白。
賈珠麵無表情,仿佛沒有意識到其他人的注視。
這一排屋子是被完全打通,從左貫穿到右,麵積稍大些,卻非常空蕩蕩,除了地上橫七豎八的線條外,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
可賈珠卻敏銳地覺得,這個位置似乎有點奇怪,像是太狹長了些。
屠夫緩步走到最裡麵的牆壁,不知從哪一按,這麵前的牆壁緩緩地移動開,露出了藏在牆壁後的神像。
那是一座比後院更龐大的神像,幾乎和牆壁齊高,這神像刻畫的應當是一位女神,卻看不清楚祂的容貌,隻能隱約透著一種朦朧的感覺。
賈珠就被帶到那團雜亂的線條中,注視著他們點燃蠟燭。
賈珠在心裡有一搭沒一搭地係統說話。
“如果我真的死了,他們的獻祭會成功嗎?”
【係統缺少關鍵數據,無法做出判斷。但獻祭從非一件簡單之事,絕大部分的獻祭隻是虛有其表,根本無用。】
賈珠感覺自己的身體要凍得僵掉了,他將自己蜷縮成一團,有人看了他一眼,但什麼也沒說。
“是啊,看起來根本無用,可是相信的人,還是會前仆後繼。如果我真的死了,任務怎麼辦?”
賈珠說出這話時,還是非常冷靜。
【係統會自爆。】
賈珠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自爆,是連帶著殿下的份?”
【連帶著這些賊人的份。】
賈珠沉默了一會,笑得更加愉悅。
信眾不明所以地看著坐在陣法中間,還能大笑出聲的少年,隻覺得他要不是瘋癲了,要不就真的受到刺激,變得……
少年站了起來。
他有些不滿地扯了扯身上的衣物,看著輕薄毫無禦寒的作用不說,還非常阻礙人的動作。
賈珠將袖口卷了起來,幽幽歎息著說道,“這怎麼看,都是我不劃算啊。”不管是腦後的劇痛,還是這冷到他反應遲鈍的嚴寒。
賈珠微笑起來,“但總不能就這麼等死,對吧?”
…
消息傳到宮裡的時候,太子正在乾清宮。他正在陪著康煦帝吃早膳,父子兩人正一邊說話一邊吵嘴,非常不亦樂乎。
禦前侍衛匆忙忙趕來求見。
“皇上,太子爺,太子伴讀賈珠失蹤。其書童郎秋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而後,從皇宮到其馬車損壞的地方,都尋不到他的蹤影。初步判斷,賈府的馬車,有故意毀壞的嫌疑。”
禦前侍衛這一長串話說出來,就叫整個乾清宮無比寂靜。
這樣的小事——或許在賈府看起來是大事,可在皇宮內,還是小事一樁,畢竟人又不是在皇宮內失蹤的——如果失蹤的人不叫賈珠的話,也不可能上達天聽。
允礽將調羹丟回碗裡,麵無表情地看著殿前侍衛。
那殿前侍衛應當能夠感覺到太子的寒意,卻也隻能更加低下頭去。
“阿珠,失蹤了?”
允礽的尾音上揚,似是帶著某種不可思議。而後,他勾起一個冰冷的笑意,看向康煦帝,“阿瑪,今日的課,保成怕是不能上了。”
康煦帝揚眉,“你要去找他?”
緊接著,他又道。
“保成知道阿珠在何處不成?”
允礽淡淡地說道:“阿瑪何必在這裡逗我,我在阿珠的身邊放了人,難道阿瑪就沒在他的身邊放人?”
康煦帝慢悠悠地說道:“朕還想著,保成什麼時候,才會與朕主動提起此事。”
“提起作甚?”允礽的聲音平靜,“就算我不說,阿瑪也會知道。況且,我放人,預防著的,不就是阿瑪嗎?”
這對天家父子都明知對方所想。
都心知肚明。
康煦帝歎息一聲,像是被允礽的話傷了心,“保成這麼說,朕當真是難過。”
“阿瑪,不管阿珠和什麼有關係,他就是阿珠。”允礽起身,已經抬腳往外走,”縱然是漫天神佛,也不能奪他!“
康煦帝微微挑眉,總覺得太子這話聽起來,話裡有話呀。
“來人,點五百人馬跟隨太子,務必要將賊人徹底鏟除!”
康煦帝和太子雖在打機鋒,卻也清楚刻不容緩。
在他們分彆於賈珠的身旁放人的前提下,他們都沒有冒然動手,救下賈珠的話,那隻能說明,動手的劫匪非一般人。
太子出宮,在宮外見到了報信人。
地點,人數,包括院裡的情況,已經被摸得差不多。
康煦帝和太子的人馬碰頭後,先由一個人去探地形,而後再來告知另一人,由另一人前去報信,餘下的那人則是繼續堅守。
但他們的確沒想到,賈珠會是如此冒進的人。
冒進。
要是賈珠知道他們的評價,肯定會不以為意。
他可不是什麼冒進之人。
他險而又險地避開了屠夫的襲擊,而後一個矮身躲過了另一個的拳頭,感覺身體是從未有過的輕鬆。
——儘管,這隻是假象。
係統為了配合賈珠逃跑,特地調動了部分能量,讓賈珠能夠在交手裡看清楚對手的襲擊軌跡,哪怕賈珠的身體跟不上,但也能做出最合適的對應。
在屋內打起來的時候,外頭戒備的人猶豫了一會,正想衝進去,就被一個從屋頂跳下來的高大男人襲擊了。這個人拖住了增援,讓屋內的賈珠不至於相形見絀。
但這種疊加,是有時間期限的。
一刻鐘。
賈珠的身體,隻能承受一刻鐘。
一刻鐘結束後,不管賈珠身處什麼狀態,他都會失去抵抗力。
【警告,宿主,你的身體比預期更難以承受,請立刻離開。】
賈珠也聽到了外麵的聲音,但他已經無暇去管顧那麼多。在靈活地避開了其他人的襲擊後,賈珠一個箭步衝向了門口。
尖銳的哨聲響起,賈珠分明看不到,卻猛地意識到身後的危機。他不得已刹住步伐,就地一滾,避開了身後的吹箭。
那吹箭狠狠地釘在了院子木門上,屠夫的手裡已經握住了一把大砍刀,顯然已經生出了火氣。
“還有援手,他有援手!”
躲在邊上的老人尖銳叫道,“來不及了,快殺了他們,然後立刻撤離!”
屠夫的臉上露出了殘忍的微笑,不管剛才這個賈珠到底是為何如此敏銳地避開他們的攻擊,可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他們束手束腳,不敢真的對他下手。
可其實,他們沒必要留著一個完整的軀體,對吧?
隻要他在上祭台的那瞬間,還活著,不就行了?
至於身體是什麼樣子,縱是人棍,也沒有關係呀!
屠夫高高地舉起了大砍刀。
轟——
非常劇烈的一聲響,院子的大門被踹開了,緊接著,便是如同潮水的官兵湧了進來,他們的數量是如此之多,甚至連敬畏的情緒還沒升起,便直接跳到了恐慌。
老人在看到這麼多侍衛的瞬間就蒼白了臉,轉身敏捷地逃跑了。他的動作如此之快,好像是嗖的一聲,就直接在原地消失。
有官兵發現了這點,立刻帶了好幾個人圍過去。
可更多的,卻是包圍住了每一個信眾。尤其是這個看起來凶殘可怖的粗壯大胡子。
“殿下,殿下,您不可以進去啊——”
“殿下,這裡頭危險!”
“不可以啊殿下——”
外頭的聲音嘈雜,在賈珠還沒聽清楚外麵是何時,擁擠的門口處,就進來一道熟悉的身影。
屠夫在看到太子的瞬間,原本已經垂下來的大砍刀立刻抬起來,“啊啊啊啊——”他大吼著,想要衝上前去。
一個官兵眼疾手快地砍向他的手腕。
好幾把刀同時砍向他,硬生生將這個粗壯男人的暴起給壓製了下來。站在他身後的官兵用力踹著他的膝蓋,將他整個人踹倒在地上,兩個人從背後壓住他,叫他再也沒有起來的空間。
賈珠在劇烈地喘息。
一刻鐘很快就要過去,但他的精神負擔已經到了極致。在人數還少的時候,係統給他分析的線路是在幫助他,可人數一旦多了起來,所有搖晃的線條齊聚在他眼前,叫賈珠忍不住作嘔的欲/望。
他清楚地意識到,救兵的確是來了。
可他也無法對此作出反應。
賈珠卸掉力氣,倒退幾步,軟倒在地上。手背破開大片皮肉的手顫抖地捂住了眼,像是要擋住那些四處亂晃的線條。
他懨懨地說道:“不可以提前關掉嗎?”
【還有兩分鐘。】
賈珠的呼吸沉重起來,在劇烈的運動後,逐漸平複下來的身體再度感覺到了寒冷。他還沒忘記自己這份狼狽,他身上穿著的衣服可相當於沒穿,那是獻祭儀式上所要使用的紗衣。
一道急急的,卻又熟悉的腳步聲在賈珠的耳邊響起,緊接著是停下,一件厚實的披風落了下來,帶著熟悉的氣息將賈珠徹底包裹住。
那人半跪在他的身前,聲音冰冷,卻帶著細不可查的顫抖,“阿珠?”
蒙住眼的少年輕輕笑了一聲,“……是保成啊。”
允礽的雙手落在賈珠的肩頭,那手勁大得出奇,就好像下一刻,他就要捏碎這肩膀骨肉般。
可緊接著,太子像是才意識到自己的崩潰,立刻放鬆了力氣,霍然站了起來。
“殿下——”
一隻手攥住了太子的袖口,依舊閉著眼,並未看向四周的少年猛地叫住了他,蒼白的臉上帶著異樣的潮紅,睫毛顫顫,卻說出了堅定的話,“彆看那些……”
他感覺到力氣在逐漸散去,那種交織在他眼前,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他的線條也在逐漸消失。
“彆動。”
少年喃喃。
他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可以抓住允礽,卻依舊堅持著這麼說。
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多麼狼狽。不用聞,都知道院內的血腥味多麼濃鬱。
太子心中的暴怒可想而知,但不可以。
賈珠竭力地想要抓得更緊,在係統附加的效果失去的那瞬間總算睜開了眼,身體卻驟然軟倒了下去。
後遺症。
他的心裡驟然想起係統說的話。
允礽本是不想聽話。
那種熊熊燃燒的暴戾在太子的心中衝撞,他恨不得生撕這些賊人。
當他看到……
看到那麼狼狽,淒慘的少年時,他無法遏製那種扭曲的憤怒。
他想殺人。
他要讓所有人葬身此間,一個不留。
可是……
“阿珠,阿珠!”太子在賈珠摔倒前及時抱住了他,緊張得不斷呼喚,“你哪裡難受?”
賈珠張開嘴,想說什麼,卻連一個字都擠不出來,下一瞬便昏迷在無邊的黑暗裡。
【滴滴滴……】
【為了宿主的身體著想,強迫宿主進入休眠狀態。】
【請宿主……】
【正在檢查剩餘能量……】
賈珠迷迷糊糊好像聽到了係統滴答答的聲音,可再之後的事,他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
賈珠被一路送往皇宮時,驚動了太醫院院首,就連在乾清宮議事的康煦帝也收到了消息。
皇帝的臉上露出某種奇怪的表情,在議事的大臣離開後,康煦帝看向顧問行,“顧太監,你說阿珠近來,是不是有些倒黴過頭?”
他方才在皇宮休養了兩日,然後才出宮,這沒多久,又遭遇了這樣的事情。
賈珠遇襲的事情,已經整理成文出現在了康煦帝的案頭,那些白蓮教的信眾想要做什麼,包括他們後來的爭吵也都被康煦帝派去的探子看在眼裡。
皇帝派去盯著賈珠的人未必武力高強,卻是身輕如燕,擅長做這些刺探的事情,想要竊聽而不叫人發現,那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白蓮教中,分出來的派係實在是太多,這外界不甚清楚他們到底是如何劃分,可從文書上所刊記的內容,卻是明顯地表露出在他們的教派內有所謂的仙師,而他們對賈珠動手的原因……
顧問行輕聲細語地說道:“萬歲爺,老奴覺得,他們選中珠公子的原因,與萬歲爺當初選中他的原因,應當是一致的。”
“他們想叫阿珠死。”
康煦帝緩緩地說道,“那問題,便不在阿珠身上。”
“皇上,從甄夫人,到五台山,再到林家,這些事看似與賈府有關,可實際上,或許不是賈府,而是與賈珠有關呢?”顧問行道,“這也是殿下擔心的緣故。”
太子殿下生怕康煦帝在意識到這點後,會對賈珠動手。
康煦帝沒好氣地說道:“朕寧願他是為了彆的原因戒備,結果居然是為了這個?怎麼,難道朕還會覺得阿珠是天命所歸之人,生怕他來奪了朕的皇位不成?”
顧問行不敢答。
畢竟這話康熙帝能說得,其他人,卻是說不得的。
康煦帝斂眉,阿珠的性格,幾乎是他從小看到大的,皇帝根本不擔心他會有彆的心思。
可這命數,卻是叫他從年幼,到此時,都被糾纏到這些麻煩裡,且這一樁樁看下去,這孩子也的確是倒黴了些。
康煦帝此人,喜歡誰,便也會寬待誰。賈珠幾乎是他從小看到大,更是喜歡他的性情,跟在太子身邊多年,對太子的潛移默化,更是叫康煦帝看在眼中。
皇帝雖是不喜太子的身旁有能影響深遠的人,可阿珠帶來的好處,卻遠超過了弊端。
康煦帝起身,顧問行忙說道:“皇上是要去探望珠公子?”
“那是自然,”康煦帝漫不經心地說道,“朕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遭了這倒黴事,不去看一眼,怎能心安?”
正在皇帝要動身前,侍衛小心翼翼地送來又一份審訊的結果。
康煦帝看了半晌,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表情來。
“顧太監啊,這樣怪異亂神之事,有可能是真的?”
顧問行恭敬地接過康煦帝遞過來的審問結果看了幾眼,輕聲說道,“萬歲,信不信在人。不過,如此看來,珠公子倒是,的確是為了太子殿下,付出良多啊。”
康煦帝歎了口氣,這倒黴孩子。
…
倒黴的賈珠一連睡了日,方才在極度的饑餓中,被係統給喚醒。
【喚醒程序……】
【宿主在深度睡眠中修複了腦部的損傷……】
【恭喜宿主逃出生天。】
賈珠迷迷瞪瞪,還沒清醒過來自己到底是在夢中,還是身在何處,“要是沒逃出來呢……”
他說的是最後力竭,看起來或許在一刻鐘內離不開院子。
【不會,宿主當時已經闖出院子,門外有康煦的探子幫忙,能有80%的概率讓宿主逃出院落。】
【這種吵鬨足以叫附近的人發覺不對,賊人追出來後便會意識到如果他們不立刻逃跑,就無後路,他們有70%的可能性會選擇放棄。】
這是係統經過精密計算,能讓賈珠最大可能逃出生天的計劃。
就是不管成不成功,賈珠都在事後會昏迷。
因為係統需要修補賈珠在極度環境下過度用腦後的代價。
這是賦予那個能力必須承受的後遺症。
“什麼逃不出來?”
一道冷冰冰的嗓音在賈珠的耳邊響起,他驚得睜開了眼,下意識想要坐起來,卻發現自己居然連一點力氣都沒有,僅有的力氣,都隻是叫手指在床被上抓了幾下。
允礽在賈珠來得及緊張之前,就抓住了他的手指,輕輕捏了捏,叫賈珠能感覺到那輕輕的刺痛,“你的四肢沒問題,就是在冬日裡凍得太過,你睡了這麼幾天,太醫說,如果能醒來,還得過兩日,才能逐漸恢複。”
“過,兩日……”
賈珠沙啞著聲音,勉強地擠出話來,“……我,睡了……”
“天。”
允礽的臉色淡淡,“太醫說,你差點就醒不過來。”
賈珠頓了頓,掙紮著用指尖在太子的掌心摳了扣,“……我,沒事。”
他沒力氣說話了,就氣聲呢喃。
太子在床邊坐下來,抓著賈珠的手揉搓了一會,忽而說道:“孤給你撥了人,以後這些侍衛在你外出時,都會跟著你,阿珠不許不帶他們就隨意外出。”
賈珠迷糊地眨了眨眼,“……讓,家丁……跟著……就還好……”
允礽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阿珠不答應,就彆想出宮了。”他慢吞吞地,反過來摳了摳少年的手心,癢癢得很。
“孤說真的。”
賈珠:“……”
他的確感覺得到,太子殿下此時此刻,的確沒在開玩笑。
就像是隱而不發的山火岩漿正在地脈裡竄動,時時刻刻等待著噴發爆/炸的那一瞬。
危險。
賈珠感覺得到……
這個平靜、甚至臉上帶著淡淡微笑的太子殿下,異常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