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秋被賈珠埋汰了也笑嘻嘻的,“大爺,府上知道消息後,老太太都灑了不知多少筐銅錢了,對咱這府裡,這可是難得的喜事。”
賈府和其他苟延殘喘的權貴沒有任何差彆,逐漸落寞的世家門第沒有了能支撐門楣的子弟,總是要走向末路。
可賈府苟到這一代,又有了新的希望,對他們而言,這無疑是激動的。
縱是之前郎秋再不喜歡二老爺,可賈政一旦得了勢,他也會高興。畢竟他們這些家生子都是與府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隻是他樂嗬了一會,卻發現賈珠的情緒,卻不如他想象中那般,不由得小心問道:“大爺,難道老爺這升官,存有問題嗎?”
賈珠正怔愣著,回過神來,便笑,“怎會?此事,是宮內便提前與我知會過,眼下不過塵埃落定,這才沒什麼感覺。”
郎秋驚訝地說道:“宮裡頭連這樣的事都會提前與大爺說過,那可真是……還挺看重大爺的。”
賈珠倚靠在車壁上,不由得點了點頭。
康煦帝待他的確不錯,有些待遇甚至直逼皇子。
他摩挲著手腕,緊繃的神經直到這個時候才緩緩放鬆下來,像是確認了安心之所,總算可以逃離那種危險的凝視。
即便過去這麼久,賈珠與太子接觸時,那種酥麻的感覺還會時常困擾他。
係統曾說過,這是賈珠心理的問題。
可賈珠便是知道又能如何?
人要是能輕易改變自己的念想,就會總是做一些蠢事。
賈珠用後腦勺磕了磕車壁,歎息著想,“殿下可真是個惱人的大/麻煩……”可惱的是,經過這一番事,他所想的“逐漸遠離太子”計劃宣告破滅。
許是殿下覺得愧疚,閒著沒事時,他就會繞著賈珠轉悠,時不時拉著他說話,更是比從前還要親密——殿下似乎擔憂賈珠會因此遠離,比從前盯得還要緊——一方麵,賈珠能理解太子不願失去友人的想法,可另一方麵,他自己也煎熬得甚是痛苦。
賈珠輕輕撞了幾下,看向窗外。
還是等太子恢複正常後,再說罷。
等賈珠回到賈府後,府上自然還是一片喜悅,不管是管家還是下人,臉上都帶著笑意,還有賈母跟前幾個能說得上話的大丫鬟笑吟吟地與他說話。
賈珠得知賈政剛回來,還未回到自己院子,便先行去了賈政的書房拜見。
正看到好些個被賈政養著的清客幕僚正在齊齊祝賀,帶看到主家的長子歸來,更是笑著與賈政說道,“政公,大公子可真是人中龍鳳,您實在是後繼有人啊。”
賈政正是誌得意滿之時,對從前之事,也少了幾分怨氣,捋著胡子大笑道:“珠兒的確是樣樣都好,唯獨一樁,便是性格也太軟綿了些。”
邊上的清客幕僚便又勸說起來,看起來頗為其樂融融,反倒是賈珠顯得有些突兀。
正在這時,寶玉也來了。
對比起賈珠在賈政這能得到的溫和,寶玉便是另外一種狂風暴雨。
賈珠眼瞅著賈政的臉色微變,瞧著便是要發作的時候,便忙說道:“父親,寶玉此番前來,正是想與兒子一起,祝賀父親此次升職。父親的才乾,皇上自然看在眼中,想必往後也當是一帆風順,平步青雲。”
聽得了賈珠這話,賈政心中大喜,原本想要訓斥寶玉的心思也歇息了下來。
有那明目識相的清客幕僚也順著賈珠的話頭往下說,莫要叫他們這位主家再想起他那小兒子來。
賈珠牽著寶玉在書房待了一會,便尋了個合適的時間門提起告辭,這才將寶玉順利帶了出來。
寶玉一出書房,就幾乎掛在了賈珠的身上。
賈珠無奈,彎腰抱起了寶玉,“你前頭不是剛惹父親生氣 ?怎這個時候,又自己上趕著來尋父親?”
寶玉可憐兮兮地倚在賈珠的懷裡,抱著大哥的肩膀說道,“太太說,父親現在正是高興的時候,叫我趁著這個時候來給父親賠個不是,順便祝父親高升。”
賈珠淡淡說道:“寶玉,父親的性格執拗,甚是喜歡讀書人。你若是不喜讀書,不喜科舉,往後便是有千般好,在父親的心中也是不好的。”
寶玉揉了揉自己的小鼻子,嘟噥著,“寶玉不喜歡……”他抬頭看了眼賈珠,“除了大哥之外的男子,倒也沒什麼好的,我看大姐姐那樣有才華的女子,卻還是得困在後院……”
他尚不能弄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麼,卻也能笨拙著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賈珠沉默了一會,微笑著說道:“那寶玉想為此做些什麼嗎?”
“做點什麼?”寶玉不太理解賈珠的意思,便看清潤好看的大哥哥俯在他的耳邊,與他說著些什麼。
小寶玉的眼睛微亮,小嘴微微張開,像是茫然,又像是興奮。
“能,行嗎?”
寶玉怯怯地說道。
賈珠淡笑著,“不成也沒什麼關係,最起碼寶玉努力過,不是嗎?要是從一開始就宣布放棄,那寶玉再見到那些可憐人可憐事時,就莫要輕飄飄地說上‘擔心’‘可憐’的話語,因為言語總是無用,那幫不了什麼。”他抱著寶玉,另一隻手輕輕地拍著後背,“隻要去做,也方才可以說,儘力了。”
便是失敗,也是無妨。
寶玉揪著賈珠肩頭的衣裳,不知在想些什麼,他想得很出神,黑漆漆的眼睛越來越明亮。
“大哥哥,寶玉知道了。”
小孩奶聲奶氣地說著,小臉上浮現從未有過的興奮,“我會,我會努力的,我會,然後……”
他最後幾個字壓得很低,但賈珠聽到了。
他笑起來。
如果賈政知道,他勸說寶玉讀書的理由是為何,將來得知後,怕是要打死賈珠。
可賈珠卻覺得,寶玉這樣的想法,也算不得稚嫩。
賈珠將寶玉送回院子,打算離開時,寶玉順手揪住賈珠的袖子,盯著他的右手看了又看,有些驚訝地說道:“啊,大哥哥手上的花紋沒有了。”
賈珠笑,“我手上何時有過花紋?”
寶玉便捉著尾指,高高興興地說道:“就在這裡,曾有一圈漂亮的紋路。”
賈珠的身體微僵,立刻意識到寶玉在說的到底是什麼。他臉色微白,強笑著說道,“寶玉,人的手指,是不會有那樣的紋路,你說的是扳指嗎?”
寶玉的小腦瓜轉動起來,誒,是嗎?
可是大哥哥是不戴扳指的呀!
等寶玉想清楚這點,大哥哥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了。
寶玉抱著小臉嘀嘀咕咕,“大哥哥怎麼跑得這般快?”
都叫寶玉追不上啦!
賈珠那走得何止叫快,他甚至是有些落荒而逃。
他匆匆地往外走,左手好似做賊般蓋住右手,直走到自己院落時,方才猛地刹住腳步。
身後的郎秋和許暢都快追不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大爺,大爺,你,你怎麼走得這般快?”
賈珠閉了閉眼,待睜開時,便勉強平複了心緒,“郎秋,去叫廚房準備熱水。”
就這麼一打岔的功夫,賈珠步入院子的動作已經變得平緩。
等熱水備好,賈珠去沐浴後,就更是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在偏房,賈珠坐在熱騰騰的熱水裡,漫不經意地擦洗著自己。根骨分明的手指捏著巾子,他的視線緩緩地落在右手上。
那根尾指。
小半個月前的痕跡,大部分都消退了。
除了一些咬得非常深的痕跡,還殘留著淡淡的疤痕外,其他皆是褪去。
但也有始終根深蒂固的。
過了半晌,賈珠倚靠在桶壁上,整個人微微後仰,將一隻腳擱在通邊緣上,他有些出神地打量著上頭五指分明的淤青……總算是淡了。
那日回來後,賈珠隻在意身上的痕跡,其他都管顧不了那麼多。
畢竟渾身上下哪裡都刺痛,便也無法關注到底是哪裡更為難受,直到翌日,賈珠正在迷迷瞪瞪地換衣裳時,許暢進門卻是一聲驚呼,“大爺,你的腳是什麼回事?”
賈珠原本半睡不醒 ,都沒回過神來,被許暢這麼一聲尖叫,立刻就徹底清醒。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腕處,白皙的皮膚上,一點點紅與淤青的痕跡都會非常顯眼,更何況這看起來都帶著青黑的印記。
賈珠下意識縮了縮,將那隻腳藏在了袍子下,“沒什麼,隻是之前在宮內撞上的。”
許暢擔憂不解,“可,大爺,那看起來真的好嚴重?不需要請大夫來看看嗎?”
“不用!”
賈珠倉促地拒絕了許暢的意見,並有些尷尬地請他出去,說是要自己上藥。
而在那個時候,有些羞憤的賈珠才不得不解開渾身的衣裳,仔細打量著身體上遍布的痕跡。
那會,賈珠發現,原來他的腳腕上,的確殘留著非常顯目的痕跡,一眼便能看得出來,是有人非常用力地捉住過那裡,用勁之大……方可以留下這樣的痕跡。
賈珠咬牙去碰了碰,腳腕處腫了一小圈。
這有些疼。
好吧,其實是很疼。
不知道他之前到底是怎麼忽略過去的……
他將放在床頭的白玉膏取來,有些泄氣地給兩隻腳腕都塗抹上。一邊塗抹著一邊咬牙切齒太子殿下的“暴行”。
而在過去小半月後,這淤青總算是散開了些,隻留下淡淡的痕跡。
賈珠盯著指痕看了好一會,又嘩啦地將腿收回來,悶悶不樂地泡在水裡咕嚕咕嚕。
可惡,殿下的力氣怎麼這麼大!
他可從未想過這痕跡到現在都沒退,每日許暢憂心忡忡看來的視線,都要叫賈珠心虛愧疚。
他狠狠地拍了水麵一掌,到底是爬了出來。
慢吞吞地擦拭著自己的頭發。
好在這些痕跡也快散去,賈珠不再那麼擔憂。
不管怎麼說,沐浴到底是一張好事,往往能叫賈珠不太舒暢的心情變好。
他軟軟地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將擦得半乾的頭發卷起來,漫不經心地回想著之前師傅安排的文章,決定今日睡前多寫上兩篇,再去休息。
…
……有時,也未必是好事。
“殿下,不必了。”
賈珠抹了把臉,又擰了擰自己的袖子,那濕噠噠的感覺貼在賈珠的身上可不太美妙。
他一邊動作,一邊希望殿下彆大張旗鼓。
方才一盆熱水突然澆到他的腦門上,將賈珠弄得頗為狼狽,他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慢吞吞地用袖子擦拭著臉。
隻是連袖子也是濕漉漉的,自然不能擦乾什麼。
太子離他就幾步之遙,幾乎是眼睜睜看著這個事態發生,自然惱怒非常。
那個做錯事的小太監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看著非常害怕。
太子態度強硬地說道:“不成,縱是夏日,也有著涼的風險,冬雪,去盯著人安排,讓阿珠沐浴。”
賈珠用帕子擦拭著臉上的水珠,無奈地說道:“這熱水不燙,又不是用過的,一點小疏忽倒也沒什麼。先起來罷。”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小太監,搖了搖頭。
這是午後的騎射課,賈珠原是站在武器架邊上稍作準備的,可沒想到幾個準備雜物的小太監從他身後經過時,其中一個踉蹌了一下,不知是被什麼絆到了腳,一整盆熱水都澆在了賈珠的身上。
得虧是這天氣,水也算不上多熱,賈珠看著地上濕噠噠的痕跡,也隻能自覺倒黴。
賈珠原是打算去換件衣服便是,可太子卻不是這麼想,他先是瞪了一眼地上這個哆嗦著的小太監,這才說道:“罷了,既然阿珠給你求情,罰半個月的俸祿。”
小太監得了這話,拚命磕頭,像是非常感激,太子忍不住又瞪了一眼,“還不快滾。”他的聲音有些難聽,手指摩挲著腰間門的鞭子,仿佛是蠢蠢欲動。
小太監連滾帶爬地退下去。
其他幾個皇子也靠了過來,看著賈珠難得狼狽的模樣,大皇子隨之哈哈大笑,用力拍著他的肩膀。
“我還從未見過阿珠這般模樣。”他饒有趣味打量了起來。
素日裡,賈珠總是那些人裡麵最遵守禮數的。
彆說是這麼狼狽的時候,平時裡就連衣服都是整整齊齊,從未見到皺褶的。
太子幫著賈珠勉強擦拭了頭發,隻可惜他從前不曾做過這些事,反倒有些手忙腳亂,把賈珠原本還算整潔的頭發弄得更加淩亂。
賈珠都不用看自己那頭亂毛,隻聽著其他幾個皇子的竊笑,便能猜得出來自己眼下是什麼模樣。
他無奈說道:“殿下,還是讓我自己來罷。”
太子殿下有些氣餒,看著遠處冬雪匆忙的手勢,撅著嘴說道:“大哥先帶著他們幾個訓練吧,我領阿珠回去一趟。”
話音落下,太子就扯著渾身濕漉漉的賈珠走了。
“誒,你怎麼回事?”允褆乾瞪眼看著太子轉身就走,“你是想趁機逃課罷?”
阿珠這麼大一個人了,有手有腳的,就算去換衣服也能自己去,做甚要允礽親自領著他去?
太子理也不理他,隻是背對著他,揮了揮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皇子回頭找武師傅,正要叫他們記住太子偷溜的行為,八皇子的聲音,軟乎乎的,奶聲奶氣地響起來,“可能是,因為,大哥剛才嘲笑人了吧?”
大皇子就可不樂意了,他什麼時候嘲笑?
他就是……咳,高興的時候多笑了幾聲,這有毛病嗎?
四皇子也跟著幫腔,歎息著搖了搖頭。
“誰叫大哥剛才看珠大哥笑話了,二哥最疼珠大哥了,若是不走,怕是要把大哥揍一頓。”
大皇子被兩個弟弟無意間門擠兌了,直道人心不古,轉頭就去抓這兩個臭弟弟。
四皇子和八皇子撒腿就跑。
如此行徑,看起來像是一隻碩大的老鷹在捉小雞。
三皇子覺得有些無趣,單獨站在了邊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太子一行人遠去的方向。
縱然二哥真的很喜歡賈珠,但是這份關切也未免有些太過分了。
隻允祉雖覺得哪裡奇怪,卻一時間門也找不到端倪在何處,便也隻能捏著鼻子忍了。
隻是在心裡嘀咕幾聲,不做他想。
那頭,賈珠原本以為,太子是想讓他就近沐浴,卻沒想到,殿下居然是一路帶著他回到了毓慶宮。
這濕漉漉著回到了東宮,這還不如就近啊!
他回頭看著地上的水痕,忍不住搖頭。
“殿下,這可不成……”
賈珠一看著毓慶宮,便知道太子要作甚。
賈珠沒想到太子帶他去的是東宮的浴池,那是皇帝特地開辟給太子的湯池,自然是舒適的。可是他的身份就不太適合了。
太子無所謂地說道:“為何不成,池子都備著了,阿珠快些進去。”
賈珠的身子繃緊,猶豫再三。
太子可見不得賈珠這麼猶豫,當即將阿珠攔腰抱了起來,夾著他的雙腿抱著人就進了殿門。
賈珠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的視野都高出了許多,旋即驚慌抓住殿下的肩膀,“殿下,小心摔了!”
進了殿門,繞過兩道簾子,太子熟門熟路地將賈珠丟進了浴池裡。
賈珠猛然入水,那熱氣便一下拂走了身上的涼意。
他兩隻手在水裡揮了幾下,掙紮著讓自己浮出了水麵,剛抹了把臉,就看到太子慢條斯理地下水,“阿珠莫不是忘了,我倆的個子,可快要一樣高了,怎還擔心我抱不動你?”
那聲音穿透蒙蒙霧氣而來,叫賈珠有些聽不分明。
太子見縫插針地提及他們的差距不再如從前那般分明,生怕阿珠繼續將他當做從前稚嫩的孩童。
畢竟他們朝夕相處,有時反倒是會辨認不出彼此的成長。
賈珠散開自己的發束,捋著自己的頭發無奈地說道:“是,我焉能不知殿下的臂力多強硬?”
他隨意地解開自己的扣子。
將厚重的衣服給脫下來,不然吸了水後尤為礙事。
“隻是殿下為何也要下水?”賈珠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困惑。
太子眨了眨眼,“誰讓阿珠不肯自己下來。我送阿珠下來的時候,被阿珠的衣服沾濕了,索性便也下來洗一洗。”他的聲音透著漫不經心。
“好哦。”
賈珠軟軟地說。
兩人看著都非常淡定,非常漫不經心,非常不將這事放在心上。
可這背過去各自清洗的人,在這熱氣騰騰的霧氣裡,卻是彼此都耳根發紅。
也不知究竟是被這池子水泡得發熱,還是羞的。
過了好一會,賈珠快/手快腳地清理了自己,便尋到了台階打算上去。
不得不說那個動作甚是迫不及待。
他一腳已經踩了上去。
“阿珠……”
太子的聲音帶著淡淡的困惑,他沒聽到那淡淡的水聲,原來殿下已經默不作聲地遊到了身後。
那一瞬賈珠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得虧他用巾子圍住了腰間門。
緊接著炙熱滾燙的手掌貼上腳腕,驚得他哆嗦了一下。
賈珠下意識一抽,卻是沒能抽/出來。
那隻手緩緩用力,仿佛是要遵循著上麵的痕跡握緊。
“阿珠的腳腕上,為何會有……這樣的痕跡?”
太子的聲音在這熱氣中,曖昧不清。
兩處腳腕上,都透著同樣的淤青。
指痕勾成的印記,卻好像是束縛的繩索,牢牢地分扣在左右。
太子的聲音變得沙啞低沉,“誰乾的?”
賈珠的呼吸緊繃,抓著玉製扶手的手指用力到指尖發白。
正要說什麼,卻聽到殿下篤定的喃喃。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