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以他們現在的歲數,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太黏糊而曖昧,可賈珠在太子話語的引導下,卻是想起了許久許久之前的事情。
賈珠喃喃:“……怎麼可能,那時候殿下還記得?”
允礽朗聲大笑,“怎會不記得?”
他那時病弱地躺在床上,痛苦不已的時候,他看見那個陌生乖巧的大孩子從床邊冒出一顆腦袋,在任何人都來不及阻止他之前,就已經靈活地爬了上來,用他寬大——最起碼那個時候在小保成的眼中是無比寬大的懷抱擁住了他,讓倉皇害怕的小孩一瞬間門好似被籠罩在肚皮下。
他至今記得那個時候的觸感。
太子的指尖觸碰著賈珠的胳膊,“我記著呢。”
關於賈珠的一切。
眼下阿珠要備考,任何的事情都可以為之繞道,可在一切塵埃落定後,那些猜測,那些想法……
這一切的忍耐,他定然要一一討回來。
…
他們度過一個非常愉悅的生日宴,儘管隻有他們兩人。
在交換了禮物後,太子象征性地表達了不滿,還是美滋滋地將東西收下,而後喝得半醉,再彼此醉醺醺地回去。
數日後,康煦帝南巡,呼啦啦帶走了京城中一小半官員,並著年長的幾個皇子。
可憐大皇子剛剛成婚,這新婚燕爾的,就要離開他的福晉。
賈珠都能想到大皇子是怎樣的苦瓜臉。
然這些平日裡能逗趣的事情,伴隨著鄉試時間門的靠近,賈珠便再無暇他顧,一心準備下場考試。
又到秋時,鄉試臨近。
賈府上再一次有了先前緊張的氛圍,家裡頭的侍從凡是經過賈珠院子的,都是小心再小心,生怕一個不慎就驚擾到苦讀的賈珠。
賈珠倒是沒這麼敏感,也曾多次讓他們不必這麼小心。
然王夫人卻不敢懈怠。
她還記得幾年前,賈珠考完試後,總是要倒下一段時日,縱然這幾年已經瞧著大好,卻也有過幾次生病,這如何讓王夫人不擔心起賈珠的身體?
賈珠雖是無奈,可王夫人這一片好心,他也隻能接受。
鄉試也便是秋闈,考試一共分三場,而每一場,又需要三天的時間門。
這便是連著九日。
而這三場考試,每一場所考的內容又不儘相同。
考生需要在號房內待夠這些時日,每次出來都是一場煎熬。可這秋闈,便是眾多考生鯉魚躍龍門前的最後一道路。
隻要中了舉人,哪怕將來無法考中進士,卻還是有彆的門路可以做官,這是身為秀才遠不能及的事。若是不做官,隻是歸家去做個教書先生,靠著每年的束脩也能夠過活,為此,無數考生都在這三年一回的秋闈裡掙紮。
待到八月初八,賈珠跟著眾多考生一起排隊入場時,家中準備的食盒正沉甸甸地墜著,讓他的心情也如同這密密麻麻的人群一般,略微緊張起來。
他還年輕。
賈珠如今不過一十八歲,縱然這一次考試不中,也沒什麼大不了。
即便是他那過於嚴苛的父親賈政,也在昨日曾與賈珠說過此事,令他莫要太過緊張。不管是湯斌,再到朔方先生,他們對待賈珠的態度都如是,他也清楚這些長輩都是為了他好——
可賈珠不願意。
即便他從未顯露過,可他何嘗是個甘願失敗的人?
他走到今日,付出這麼多,難道靠的是他看似平和柔軟的性格嗎?
賈珠其人瞧著溫和,自有傲骨在身。
這藏在他的皮肉之下,幾乎無人能窺見得到。
“請——”
衙役將一麵令牌交到賈珠的手裡,朝著他讓開道路。
賈珠微微一笑,昂首步入號房。
…
南巡路上,有些人知道他們要途徑泰山後,變得有些興奮,但另外一些人,特指太子殿下,卻表露出一種漫不經心。
其他人或許沒有看透這一點,可是康煦帝卻看透了。
皇帝饒有趣味地看著太子,“自打離開京城後,保成似乎總是有些焦慮。”
“‘離開京城’與‘焦慮’這兩個詞不適合放在一處。我的確是焦慮,但不是從離開京城開始,而是從八月起。”太子站在船板上,露出個恰如其分的微笑,“阿瑪,我在想著阿珠的考試呢。”
誠然,秋闈是一件對於考生來說非常重要的事。
可對於帝王而言,這隻不過是每三年一次的科考,如果不是太子忽而提起來,他都忘記這個黃金八月,的確存在這麼一樁考試。
當然,允礽的話,也就解釋了另外一些東西。
康煦帝笑了起來,“怨不得去年起,你就不肯我叫阿珠外出,原是為了這個?”
太子淡淡微笑,“阿瑪,不要裝作你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今年阿珠的名字,可不是我劃掉的。”
這底下羅列上來的名單,總歸是一些看著合適的人選,可到底合不合上頭人的眼緣,終究是需要再經過一番挑選。
這一次可是皇帝記著的。
康煦帝朝著允礽眨了眨眼,“我是有想過阿珠或許會在今年,但我可不是你倆肚子裡的蛔蟲,猜不透你們在想什麼。”
允礽攤開手,笑著搖頭,“阿瑪這話可是錯了,您不僅將我們猜得透透的,還總是盯著我們呢。”太子用一種輕鬆的語氣將此事提起,“比如,昨兒送到我們床上的女人,說實在的,阿瑪,您應該叫手底下的人更快點行動,我回去聞到還沒散去的香味,可是作嘔了一會兒。”
太子如此坦誠自己的感覺,讓康煦帝心中升起一種不妙的感覺。
那不強烈。
隻是隱約提醒著皇帝遺忘了什麼。
康煦帝背著手看著外麵的波濤,平靜地說道:“保成,這當然是不合時宜的舉動。不過,你似乎對她們抗拒過甚?”
皇帝南巡,自然是沒有藏著掖著。這途經的官員想要諂媚獻上,可想而知,除了皇帝之外,這些跟著的皇子自然也是選擇的對象。
這一回投懷送抱的女子,甚至是被那些官員直接送到了房間門裡,當然皇帝在知道此事之後,就已經直接將那些人都帶走。
他並不在意一些事情,可幾個皇子年紀都不算太大,皇帝可不想叫他們壞了身子,便敲打了一頓,令底下的官員不敢再肆意妄為。
“阿瑪說什麼?那些試圖攔在我身前,用各種手段想成為第一個的那些……姑娘嗎?”太子最後幾個字吐出來時,略帶一種怪異的嘲諷,“那恕孩兒無狀,那的確是毫無興趣。”
康煦帝略帶薄怒地橫了他一眼,“跟朕在這饒什麼舌呢?”
太子大咧咧地當著皇帝的臉翻了個白眼,攤開手說道:“阿瑪,您為何不直接說?我對女子沒什麼看法,當然對男子也沒有。”他嫌棄地撇撇嘴,收回動作摩挲著下巴,陷入若有所思的狀態,“眼下來看,我確實沒看出這些事的趣味。”
允礽無所謂地聳肩。
康煦帝略皺眉看著太子。
皇帝和太子的感情深厚,便也意味著,許多時候,太子在康煦帝的麵前是有些肆無忌憚,想到什麼便會說上什麼。
皇帝從前自然是高興太子這份信任隨意。
可眼下太子說的話,卻叫康煦帝有些胃痛。
太子已經十五,已經是可以談婚論嫁的年齡,說到這些皇子,年長的大皇子已經開始定下,不少朝臣多是在想這太子的婚事會是如何,可誰能想到,允礽此時此刻正在康煦帝的跟前埋怨著男女之事的無趣?
或者,應該換一個更加合適的詞語。
不管是男還是女,保成看起來都沒什麼興趣。
當然,康煦帝是不希望允礽染上什麼特殊的癖好——畢竟說到底,子嗣後代總歸是必要的——可要是男的女的一點興趣都沒有,這就讓皇帝有些微妙的頭疼。
“太後可是念叨著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你成婚呢。”
允礽嗤笑了聲,一隻腳毫無形象地勾搭著皇帝的下擺,托腮搖頭,“阿瑪,皇祖母才不會在意這些小事呢,這麼多年,她也就養了個五弟,後宮的事情,她可不會在乎。”
皇帝沒好氣地將太子的腳踢回去,佯裝生氣地說道,“沒規沒矩。”
太子沒皮沒臉地笑著,“這不都是阿瑪縱容出來的嗎?”
康煦帝到底沒真的生氣,這件事本就不是太子的緣故,他的眼神掠過太子,落在遠處,“你倒是還小,阿珠的歲數可是到了,不如朕回去,給他賜婚如何?”
“阿瑪問我作甚,我倒是無所謂,可是阿珠嘛,未必會答應。”太子欣然說道,“彆的不說,要是阿瑪想提起此事,最好還是等阿珠殿試後,在那之前,阿瑪可莫要拿這些無趣的事情去打擾他。”
康煦帝微眯著眼,“無趣?”
說到底太子都這個年紀了,對這種事還停留在有趣沒趣上,著實叫皇帝有些納悶。
怎麼就死活不開竅呢?
旋即是好笑。
“你就那麼篤定阿珠能考上?”
倒不是康煦帝看不起賈珠,實在是他這樣的年紀太輕了些,在過去這麼多年,考上舉人的年輕才子有之,可要是在十幾二十歲就考中進士的,可不是那麼容易。
當然,蹭上同進士的也不是沒有,可向來這些文人自詡同進士便是如夫人,總歸是嫌棄的。
“阿珠自然會考上。”
不在賈珠麵前,太子卻展露了對他無比的自信。
“他若是真的要做什麼,必定做好萬全的準備。”
如果沒有準備好,他是不會在今年就下場的。
康煦帝看著太子興高采烈的模樣,不鹹不淡說道:“阿珠考個試,保成便這麼在乎,這心怕是沒從京城出來罷?”
太子笑嘻嘻地起身靠近康煦帝,揣著他的胳膊理直氣壯地說道,“都怪阿瑪勾起我的思念之心。”然後他怪聲怪氣,“孩兒怎麼聞到酸不溜秋的味道?”
殿下這般嬌蠻的德性,卻偏是康煦帝喜歡的。
他瞪了保成一眼,“是是,全都是朕的過錯。”
允礽耍賴皮地蹭在康煦帝的身旁,看著水麵飛起的鳥類,聽到皇帝嘀咕著,“朕的賜婚可是賞賜,還要不要,聽著可真是……”
阿瑪這嘟囔,可真叫太子瞪大了眼,大笑著說道,“那是因為阿珠有心上人了!”他樂不可支,在康煦帝的身上打滾。
康煦帝揪住亂滾的臭崽子,冷著臉說道:“站好!”
就好像剛才的吐槽不是皇帝說的一般。
等太子心不甘情不願地站定後,皇帝這才流露出少許探究和好奇之色,“是哪家的姑娘?”
誰說皇帝不愛八卦?
就算是皇帝,那也是極愛八卦的。
一說起這個,太子可來勁了。
“之前是阿珠說漏嘴有個心上人,給我知道後,我灌醉他問過,可他嘀嘀咕咕了一晚上,一個名字也沒說出來。後來我就讓人去套話,隻能知道是個不該喜歡的人,我尋思著這不是和他朋友秦少尚是一樣一樣的嘛,我拍著胸脯與他說,就算他喜歡上彆人家的夫人,我都能讓阿瑪給他賜婚,結果阿珠看起來像是被我猜中般驚慌失措……”太子興高采烈地說著,還沒說完,就被康煦帝從後腦勺甩了一巴掌。
太子一個踉蹌,差點滾下船板。
“阿瑪,你作甚?”
允礽捂著後腦勺抱怨,他方才可是差點真的下水了。
康煦帝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你當你阿瑪是什麼?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姻。這句古話沒聽說過?”
允礽嘀嘀咕咕,看起來是不服氣。
旋即他眯著眼看向康煦帝,“阿瑪,你將我方才說的話忘掉。”
康煦帝背著手往回走。
“你阿瑪還沒到老眼昏花聽不清楚的時候。”
允礽在皇帝後麵跳腳,氣惱地說道:“不成,阿瑪你快忘掉!您什麼都沒聽到!我都和阿珠保證過了,肯定讓他能娶心上人,肯定要阿瑪賜婚的,您不能讓保成丟這個臉啊!”
康煦帝走路的速度更快了,那叫一個嗖嗖。
可怕。
這些年輕人都在想些什麼呢?
阿珠看著這麼好一個孩子怎麼就偏偏喜歡上了彆家夫人,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再聽允礽在身後不依不饒的話,康煦帝捏了捏鼻子,後悔方才提起這個話題了,他可不想到時候和哪個愛卿大眼瞪小眼,便是為了強拆他的婚姻。
荒唐啊!
…
“哈湫——”
第九日,從考場走出來的賈珠,幾乎是軟著腳被兩個書童攙扶著上了馬車。他接連打的兩個噴嚏,叫郎秋他們擔心得要命,不住地給他加衣服。
賈珠甚至沒來得及探究這莫名其妙的惡寒,也沒顧得上回府,就在歸去中途睡著了。
他一連睡了一日半,醒來的時候饑腸轆轆,餓得幾乎能吞得下一頭牛。廚房的人早就時刻準備著,等院子裡傳聲,便立刻都送了上來。
賈珠感覺自己吃下了比以往要多一倍的食物,方才有了飽腹感。
郎秋道:“大爺,府上已經派人盯著呢,保準有消息的話,第一時間門會送回來。”他看著賈珠停下動作,連忙伸手遞過去帕子。
賈珠搖了搖頭,感覺繃著的弦有些放鬆,倚靠在椅背上出神了一會,才喃喃說道,“殿下有書信來嗎?”
郎秋這才一拍腦門,“啊”了一聲,忙轉身去邊上的屋子取了什麼,再遞給賈珠,“大爺,這是昨日到的,不過那時你還睡著呢,便暫時收起來了。”
賈珠拿著書信起身,回到屋內。
他讀允礽的書信,總是愛在私下讀。
隻是這一回,賈珠看著太子的開頭,便有些不妙的預兆。
允礽寫信從來都是提筆就寫,這種在開頭就染著少許墨漬,看著猶豫的時候可是少有。賈珠不由得坐正了腰板,仔細地看了起來。
半晌,賈珠將信紙捂住臉,絕望地呻/吟了一聲。
老天爺……
他沒想到太子居然如此在意這件事,甚至都捅到康煦帝的麵前去了!
自從賈珠在太子麵前說漏嘴有過心上人後,他就小心謹慎,生怕自己再次泄露。可是太子殿下那般古靈精怪的性格,總是會想出一些難以形容的招數來。
賈珠見招拆招,為了保住這秘密,有段時間門連酒都不敢喝。
可沒想到,有一天秦少尚居然會找上門來,氣勢洶洶地與他說,“阿珠,從前你幫我良多,若是你有什麼心上人和為難處,自當要與我說,怎麼能藏著掖著?”
賈珠彼時正在讀書,被秦少尚唬得有些迷茫,半晌才說道:“……誰與你說的?”
秦少尚氣勢更甚,“你甭管我是怎麼知道的,你就說是不是這麼回事吧?”
“……是。”
賈珠向來不喜騙人。
“那是誰家的姑娘?”秦少尚乘勝追擊。
“不是哪家的姑娘。”賈珠有些心煩意亂地避開他的視線。
“比你歲數大還是小?”
“……小。”
“是不是身份貴重?”
“……對。”
“是不是規矩多,不能時常相見,總是要避嫌的那種?”
賈珠聽著秦少尚的問話越來越奇怪,狐疑著看了他半晌,勉強覺得他說的有理,“……對,不是,你問我這麼多……”
“天啊,你是喜歡上哪家的夫人,你是昏了頭嗎?”
秦少尚歎息著大喊,險些將外麵的書童都引進來。
賈珠:“……”
他為何要和秦少尚說這些?
真就是自找麻煩。
他提起牆上的佩劍,將上躥下跳的秦少尚橫掃了出去,親自將賈府的大門拍在他的臉上。
在趕走秦少尚後,下一封太子的來信上,“夫人”這個猜測就悄然出現了,這讓賈珠差點揉皺了這信紙,堪堪花費了足夠的忍耐,方才壓住那爆笑的衝動。
他早該知道,若非有人故意,秦少尚怎可能知道這件事?
以賈珠的人際關係,能信得過的,也隻有秦少尚了。
罷了,賈珠認為太子殿下似乎將這當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頻繁地琢磨著賈珠的心上人是誰,反倒是讓太子忽略掉賈珠對他的過分關注,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反正賈珠已然能淡定處置這份心思,總不會叫他影響到日常。
……可他錯了。
他不該。
他不該在明知道太子的興致被引誘起來的時候,還將這當做是有趣的事情;他不該放縱太子的好奇心,讓其肆無忌憚地蔓延,侵蝕著賈珠周身的一切;他更不應該在意識到事情有些亂套的時候沒有阻止,反倒讓這荒唐的猜測如脫韁野馬,直接傳到了康煦帝的麵前!
彆的也就罷了,可騙騙是這等猜想……
賈珠捂著臉,萬分後悔。
他怎麼不從一開始就阻止太子殿下那些猜想?
賈珠不能說自己沒樂在其中,可要是知道最終會是這般結果,他肯定會在第一時間門就阻止殿下的遊戲。
就在他的手掌下,在那壓在太子書信底下的、是屬於康煦帝的字跡。
這一次的來信不隻是太子的,還夾帶了皇帝禦筆。
賈珠回想著皇帝循循善誘,溫和從容,卻字字句句都在勸他回歸正途的書信,簡直想將這信件糊在允礽的臉上。
這可著實丟臉,難為情得要命!
他沒想褻瀆哪家的夫人……
賈珠委屈吧啦,愁眉苦臉。
他喜歡的,想褻瀆的,可是堂堂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