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得,這位還真的有可能成為賈珠的妹婿。
可元春的婚事有了苗頭,賈珠這邊卻是一點都沒見影子。
王夫人也不是想特地挑著這時間來與賈珠說這事,實在是賈政也明裡暗裡暗示過她要給賈珠尋個合適的親家,這還是他們自打賈環生下來後,難得融洽的一段時日,王夫人也不想叫賈政以為她對賈珠不上心。
可偏偏……
賈珠對這些一點興趣都沒有。
他溫和地笑著,手指隻碰了碰那些卷宗,便朝著王夫人搖頭,“母親,在成為進士之前,我不會考慮這些事。”
王夫人當即就著急起來。
“縱然你今年秋闈能過,可是春闈進士,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珠兒,待你成為舉人後,就此訂婚也不是什麼壞事,不然,真的要拖個好幾年,縱你是男子,也再難找到一門好親事。”王夫人苦悶地勸說起來,她甚至讓周瑞家的離開,就隻剩下他們兩個,“珠兒,我現在能與你好聲好氣地說,是母親尊重你的意見。可是你的父親,若是真的想要為你訂婚,你知道,就算是老太太也無法阻止他。”
賈珠知道王夫人並非是在威脅他,而是在闡述一件難事。
縱然賈母能夠站在賈珠這邊,可這世人總歸是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約。賈母就算能說上幾句,可最終能決定的人到底還是賈珠的父母。
不管賈珠喜歡不喜歡,要是賈政真的定下,那就再無回旋之地。
賈珠緩緩說道:“倘若我這次秋闈能中,父親在來年春闈結果出來之前,不會再打擾兒子。”他看向王夫人,恭謹地垂下頭,“至於在那之後,兒子自然還有彆的法子。”
王夫人下意識站起身來,語氣焦急地說道:“你為何……珠兒,不過是這人生嫁娶之事,來而又去,到底有什麼不可的緣由?”
賈珠平靜地說道:“因為兒子已經有了心上人。”
他這話一出,王夫人的臉上浮現出了然的神色,緊接著說道,“那是誰家的姑娘?”
賈珠抿緊了唇角,似乎是想起在這件事上鬨出來的誤會,他原本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麼,但很快卻意識到這其實是個不錯的主意,“我不會告知母親關於他的身份,因為我與他無法在一起。他已經……”賈珠的臉色扭曲了一瞬,隻是速度太快,就連一直盯著他的王夫人也沒有發現,“他已經嫁人了。”
王夫人倒退一步,搖搖晃晃地坐在位置上,“你,你竟然喜歡上了有夫之婦?”她的聲音裡滿是震驚,似乎無法相信她這完美的兒子竟然出現了缺陷。
賈珠狠狠地捏了捏指尖,這是他平生對父母撒下第一個謊言,卻也是彌天大謊,他不知道母親會不會看透他的虛假,隻能一邊狠狠掐著自己的手指,一邊低下頭歎息,“是,兒子做了錯事,且無法回頭。”
王夫人的臉色變了又變,不論如何,她第一反應卻還是要維護賈珠的顏麵。她立刻說道,“這家中,除了我知道,還有誰知道此事?”
賈珠朝著王夫人搖了搖頭,“這個秘密讓兒子痛苦已久,怎會為外人所言?”他在說這話時,強行調動起自己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歡上太子時的心情,臉上不自覺浮現出一種又是歡喜,又是恐懼的神情來。
王夫人在觸及那個眼神後,她的心都要碎了。
或許她能感覺得到賈珠說的話有不真不實的地方,可他最後這一刹那所流露出來的神情必定是真的。
唯獨真的喜歡上誰,方才能有那樣的眼神。
王夫人也曾經有過意中人,雖那未必是多麼眷戀的情感,可是她記得那個時候的歡喜、雀躍,以及最後知道他娶妻時的心碎痛苦。
而這樣的痛苦,也正在賈珠的眼中,這如何不讓王夫人也為此感同身受。
她忍不住抱住賈珠,痛苦地說道:“你這壞孩子,你這壞孩子……”她一邊說,一邊拍著賈珠的後背,說是生氣憤怒,卻又下不了狠手,隻是抱著他啜泣了一會。
奇異的是,賈珠此前從未真正意識到自己有過難受,可在王夫人這麼緊密抱著他,在他耳邊啜泣時,賈珠好似感覺到那份難過也被母親的眼淚流淌出來,讓他連呼吸都不自覺沉重下去。
“……太太,莫要哭了。”良久,賈珠才輕聲說道,“您都快要把兒子的難過都哭沒了。”
王夫人捂著眼,嗔怒地瞪著他,過了好一會,才略帶鼻音說道:“就當真那麼喜歡她,喜歡到寧願不娶?”
賈珠微微閉眼,想象著允礽那嬌蠻任性的模樣,想象著他叫人難以忍受的時刻,可絕望的是,哪怕在這個時候,回憶著那些事情,他的臉上仍然帶著溫柔到令人心碎的快樂。
賈珠輕輕地說道:“正是如此,母親,兒子不孝,但兒子……是真的非常喜歡他。”
如今這個年歲,賈珠深知太過年輕,他謹慎地讓自己不輕易言說“愛”這個沉重的詞語。
但喜歡。
喜歡。喜歡。喜歡。
非常喜歡。
哪怕挖空他的心思,刻滿的也是允礽的名諱。
王夫人從未有過如此無力的時刻,她看著乖巧依偎在她懷裡的賈珠,真正的,在這麼一刻清楚地意識到他已經長大了。
“……你就不怕我告訴你父親,而後得到你父親重重的責罰?”
“母親,倘若我的喜愛不改,那父親早晚會知道的。”
賈珠的聲音平靜而淡定。
“我已經有了意中人,若是他願意長久住在我心,那我便不可能另娶他人,這對我不公平。”
賈珠道。
他沒說對進門的妻子不公平,因為這是清晰可見的,也因為王夫人不會在乎。倘若是為了賈珠好,哪管什麼公平不公平,隻要賈珠高興就好了。
可賈珠說,這對他不公平。
王夫人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有了心上人,有了能叫他傾注一腔愛意的女子,便再也無法將目光停留在其他人身上。若是強行叫他娶妻,隻會令他痛苦不堪,無法接受自己必須長久與自己不愛之人相處。
是的,這對賈珠而言的確不公平。
可王夫人又滾下淚來。
“然你是賈家的子嗣,你該知道,你有你的責任。你的祖母,你的父親,都不可能叫你如此荒唐下去。”
賈珠便緩緩笑起來,“母親,”他道,“您覺得,兒子會聽話嗎?”
王夫人的手指撫摸著賈珠的鬢發,然後是他的臉。她已經好久沒這麼認真打量過賈珠的模樣,或許是因為他常是晝出夜歸,也或許是因為他與她幾次爭吵,可如今她抱著賈珠,卻如同當年剛出生時擁抱著他一般,心裡湧動著難以言喻的保護欲。
王夫人或許有著種種不堪,可她愛賈珠,愛元春,也愛著寶玉。她愛著她的孩子,儘管是以一種他們或許無法接受的方式。
她貼著賈珠的額頭,輕聲說道:“這個秘密,隻許你與我知道。珠兒,就連你的祖母,你都不許告訴她。“
王夫人的聲音驟然冷靜下來。
“你的祖母愛你,你的父親也愛你,可他們更愛賈府,更愛‘賈’姓,在大是大非麵前,你找老太太是沒錯的,可在這件事上,珠兒,你一定要聽我的話。
“永遠,永遠埋葬這個秘密。”
…
有時候,賈珠會感到抱歉。
但這一次的愧疚感,的確幾乎淹沒了他。
他對王夫人撒謊。
這是其一。
王夫人為他所吐露的事情痛苦不已。
這是其二。
王夫人選擇為他遮掩此事,甚至不惜在賈珠的麵前剖析開她從前憎惡的事——賈珠信任賈母遠超過他的母親。
這是其三。
自從談話結束後,賈珠站在窗前已有一個時辰,卻久久不曾從這個位置上移開。
他相信郎秋和許暢都分彆有兩次以上假裝不經意地走來走去,可賈珠權當他們不存在,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沉默地看著院中的秋菊。
賈珠的院子裡當然會有秋菊,還是最明豔漂亮的品種。
雖然賈府是大房管家,可張夫人是個性格寬和的人,從不會厚此薄彼。再加上她非常明智,根本不可能虧待賈珠。這府內的爺們小姐的院子裡,這些四季花朵總是最早送來替換,也是最嬌媚出彩的。
可賈珠看著那些花,這些形形色/色的嬌嫩,卻更加叫他心浮氣躁。
【宿主,過於刻薄自己,並非好事。】
“閉嘴。”
賈珠難得粗暴地在心裡說道。
【係統從嚴格的範疇來說,並沒有嘴巴這個部位,所以無法閉嘴。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宿主的作為已經趨近普世意義上的好人,為何還要苛責自己?】
賈珠疲倦地閉上眼,知道他是沒法叫這個奇怪的係統閉嘴了。
“母親罵得沒錯,我的確沒承擔起應該的責任。”
【傳宗接代?】
賈珠沒有回答。
係統自動判定宿主的行為是默認。
【宿主有弟弟,他可以同樣繼承這個責任。以及,您若是繼續處在允礽身邊,能給賈府帶來的利益,是整個賈府任何人都無法帶來的巨大回報。係統從此判定,您的母親並無資格這麼說。沒有您成為太子伴讀,賈府在十數年後會走向末路。】
“這是你那些數據的統計?”
【是結果。】
賈珠的臉色微變,“我若在,怎可能讓結果變成這樣?”他沒有忘記係統所說的故事,那個既定的結局。
他也沒有忘記係統多次提及賈府的未來,然係統從未有過一次這麼篤定地說出這些話。
用屬於故事的答案。
【如果宿主沒在幼年時成為太子的伴讀,按部就班地讀書,長大,成婚,並且在賈府的災難來臨時,宿主以為賈府有能耐抵擋那些困境嗎?】
賈珠微愣,本能地計算起來。
但還沒想清楚,係統就已經給出了答案。
【主人公出場時,賈府就已經覆滅了,這就是屬於您這個故事的開始。】
賈珠的手指不自覺抓住窗框。
賈府的倒下,隻是一個普通世家的覆滅,賈珠能夠從係統的隻言片語中得知,此事和朝廷有關,也就與康煦帝有關。
再加上王家……
賈珠的思緒不自覺轉動起來,一時間都忘記了方才自己是為何難過。
半晌,郎秋到底是沒忍住,小心翼翼地走來,“大爺,你已經在這站了一個半時辰了,天都快黑了,還是快些去裡麵坐坐罷?”
賈珠聽著郎秋的話,意識還有些朦朧,他花費了好一會的時間,方才察覺到有人和他說話。緊接著,郎秋說的那些話再緩緩地貫穿到他的耳朵裡。
“……我……”
他想說話,聲音卻非常沙啞,動了動腳,身體僵硬得幾乎要酥麻起來。
“我有些餓了。”賈珠看向郎秋,臉上露出很淡的笑意,“麻煩幫我和廚房說一聲,便說今日要清淡些。”
郎秋的臉上露出驚喜之色,連連點頭。
他看著郎秋離去的背影,心裡卻還是想著今日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賈珠喃喃,“多謝。”
這話他是在心裡說的。
不管係統到底有沒有這個意思,他方才說的那些話都將賈珠從沉悶的情緒裡引開,甚至於啟發了他更多關於未來的想法。
這毋庸置疑是非常寶貴的幫助。
【不客氣^_^】
就在這個時候,許暢喜笑顏開地朝著賈珠跑了過來,臉上可以說是狂喜之色,激動得難以自已,“大爺,大爺,中了,您中了——”
賈珠閉了閉眼,終於有一種塵埃落定之感。
…
南巡路上,一處極其奢靡的宅院。
太子跟隨在康煦帝的身後,緩步看著這四處不同的景致,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他們怎會覺得,獻上這些奇珍異寶,就會叫孤忽視他們藏在底下的醃臢呢?”
康煦帝不緊不慢地說道:“因為他們總是這麼做事,時間久了,便以為這是通行的法門。”
矜傲的太子殿下臉上滿是嫌棄,正要吐出一係列不太中聽的話,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侍衛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在發現康煦帝和太子的蹤影時猛地跪倒了下去。
允礽看著侍衛手中的書信便知道那是誰的物什,他高興地笑起來,越過了身旁大太監的動作,從侍衛的手中取走了一封……不,是兩封書信。
太子殿下挑眉,意識到其中一封是給康煦帝的。
“阿瑪,你先前在書信裡,可沒訓斥阿珠吧?”
儘管太子知道康煦帝並未真的生氣。
這位帝王對自己人總是護短的。
而,是的,賈珠也被歸類於自己人。
康煦帝挑眉,毫不留情地從太子的手中搶走其中一封——尤其是在這臭小子抬手就拆信的時候,“這關太子什麼事呢?”皇帝陰陽怪氣地嘲弄,“這是朕與阿珠的事情。”
太子嘀嘀咕咕著關於“小氣”“吝嗇鬼”之類的話,拆開了阿珠的信。
康煦帝是笑著看完自己手中的書信。
可緊接著他意識到,看完書信時太子的小臉卻是拉得老長。
皇帝揶揄地說道,“平日裡不是高興著能看到阿珠的回信嗎?怎這一回,卻是如此耷拉著臉?”
太子委屈吧啦地看著自己的書信,“他罵孤!”
阿珠不帶臟字地連續罵了他整整三頁紙!
三頁紙!
之前給他寫信,阿珠都沒寫這麼長過!
皇帝站在太子的身後,理所當然地看完賈珠的書信,然後朗聲大笑,吐出兩個字,“活,該。”
康煦帝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