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或者是,另外一個允礽?
另一個他發出的預警?
允礽思忖著他在夢中品嘗得最多的情緒——恨。
不知何時,太子的手中把玩著一個蹴球,那個小小的,可以放在手心的小物件隨著太子的動作反複彈跳,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記得那些恨意。
熊熊燃燒的恨意,幾乎如滔天的火焰,讓“他”時刻沉浸在暴戾的情緒中,無時無刻都充斥著嗜血的殺意,倘若給“他”一把劍,“他”或許真的能殺得血流成河。
當然,“夢”裡的“他”自然沒有這麼衝動,但也,做出了不少不可挽回的事。
最起碼,允礽從來沒想過謀反叛逆。
他才十五六歲,這麼年輕的時刻,或許無法想象得到,他會在將來和無比寵愛他的康煦帝鬨掰成那樣。
然允礽清楚自己的脾性。
倘若他真的走到那一步,必定是玉石俱焚。
阿瑪,兄弟手足,權勢……
允礽蹙眉,霍然轉身,便在軟塌坐下。那個蹴球跟隨著他的動作,也乖巧地彈跳到合適的位置,再一個旋轉,又在太子身旁不斷跳動。
“夢”中的“他”,和現在的他,又有什麼差彆?
允礽喃喃自語,“……因為阿珠嘛?”
啪——
啪——
啪——
清脆的鞭子拍打聲,令賈珠恍然不知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他隱約記得……
他方才應當還在看書。
是看著,看著,便不小心睡著了麼?
那清脆的鞭子抽打聲,令賈珠冷不丁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看到霧蒙蒙的周遭。這是……屬於允礽的夢……嗎?
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賈珠在踏出第一步時,都有些迷茫。
漸漸的,那些霧蒙蒙從四處褪/去,變成了另外一種更加慘白的色彩,而後,眼前的畫麵總算在賈珠的麵前顯露,就如同渲染開的水墨,帶著不甚清晰的模糊。
這一次的夢……
似乎有些與眾不同。
當賈珠這麼想時,他看到了——
太子。
更準確來說,正在用抽人的年長太子,地上那人已經痛得暈死過去,地上全都是血水橫流,可立在太子身後的侍衛皆是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一道陰柔的聲音從後傳來,帶著一絲扭曲,“太子爺,這太監要是有什麼不當之處,讓人懲處便是,何必自己動手?”
這位是……允祉。
這話倒是隱隱透出了幾分不屑的態度。
二廢後了的太子,有什麼值當人在意?誰不知道,康煦帝正在考慮著真正太子的人選,將允礽給提起來,不過是為了緩衝那些爭執矛盾。
眼下朝堂上爭奪之勢越來越瘋狂,哪怕是允祉也感覺非常吃力。
畢竟這半朝裡的官員,可都是對那廉親王頗具好感,說不定在下一次朝會上,他們便會抬舉八弟……一想到這裡,允祉的臉色就更加難看。
也或許是
為此,他錯過了迎麵來的破空聲。
狠厲的聲響幾乎是抽在允祉身上的同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慘叫起來。
允祉不善武,隻會拽文。
根本無法與太子的長鞭作對,不一時便被抽得渾身紅痕,慘叫不斷。
太子冰冷地扯了扯嘴角,似是要勾起個不成形的微笑,“雖然孤平時知道你蠢,卻沒想到你是如此之蠢。”靴底踩在允祉的傷口上,他的笑聲裡充斥著狠厲的怪異,“你瞧,隻要孤還是太子一日,就算當庭鞭打你,你也隻能受著。”
怎麼會有人蠢到,連隱忍兩字,都學不會呢?
靴底碾壓著允祉的傷口,迫得他發出更淒厲的叫聲,遠處已能見匆匆趕來的乾清宮大總管,可允祉已經疼得暈了過去。
如此暴戾……
賈珠卻說不出,“他”和允礽不是一人的話。
因為……
前些日子,太子方才做過類似的事。
起初賈珠並不清楚被帶走的庶女下場如何,哪怕他問過太子與大皇子,這兩人卻是難得一致,口風都很緊。
待到賈母去過一次柯爾坤家後,賈珠方才知道,原來那個庶女已經被廢掉了兩隻手——在被轉交到官府前。
這便意味著有人動了私刑。
被罰了的人雖是大皇子,可莫名其妙的,賈珠就是知道……其實真正動手的人,應當是太子。
這一次,不過是康煦帝有意偏袒,與大皇子的愧疚,方才壓了下去。
賈珠還記得太子曾與他說過的嗜血衝動……他的視線落在眼前的景象,還未看清楚,那些畫麵就層層破碎,好像一瞬間跳入了另外的世界。
隱隱綽綽的景象隔了好一會,才重新穩定下來,卻是比先前還要年輕的太子。
這些“夢”混亂無章,沒有一個準確的時間線,也根本無法排列出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隻可被動地觀賞著。
而眼下,賈珠發現自己置身在一處大宅院裡。
……是賈府。
他驀然打了個寒顫——夢中人也會感覺到如此之多的情緒嗎——然後,賈珠無法控製地朝著庭院大步走,他越過了外院,緊接著,是賈政的外書房,而後,他到了內院,卻是停下了腳步。
沒有人。
賈珠皺眉,這裡一個人都沒有。
顯露出幾分落敗後的蕭瑟。
這是被抄家後的賈府。
他雖從係統的口中得知了此事,然眼睜睜地看著這幅畫麵,還是更有不同。
“……”
外頭,響起了喧鬨聲。
馬車,人聲。
細細的腳步聲。
賈珠慢慢回頭,看到了兩個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的人。
兩個已是青年長成的人並肩走來,那熟悉無比的模樣,讓賈珠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隻一步,他就聽到了些許不妙的聲音。
啪。哐當。
哐當。哐當。
好似是鐵鏈晃動的聲音,伴隨著他們的腳步聲看,正一點一點地回蕩著。
那個與他麵容極其相似的“賈珠”沉默地走在太子的身旁,眼神卻是忍不住打量著四處的景致。
他那個神情,帶著一絲懷念,仿佛他已經許久不曾走在這樣的道路上,許久不曾看到這府中的模樣,那懷念之色令人不由得痛苦起來。
而那個奇怪的聲音,正是從他的身上發出來的。
“殿下……”
過了許久,總算能夠聽到他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似乎曾經在喉嚨處受過什麼傷。
“您既然答應了我的條件,那我也應當答應您的要求。”
青年說話的聲音非常平靜,仿佛一潭死水深不見底,他轉身看著身旁的太子。
太子比他高出一個腦袋,低頭看他時,那冷厲的眉眼總算稍微緩和。
年長後的太子長相俊美非常,應當是叫人非常喜歡,忍不住前仆後繼的對象,可他背著手站在那裡時,渾身上下又散發出一副不敢靠近的敬畏氣勢。
那就仿佛是一把已經出竅了的刀劍,逸散著凜冽的殺氣,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他碰傷。
青年一邊說話一邊靠近太子,可旁觀的賈珠卻在這一瞬間心提了起來。
或許有人會看不懂自己,但是賈珠卻是無比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
他清楚自己說話,是為了什麼。
做事,又是為了什麼。
正如同“他”此時分明一邊朝著太子說話,一邊靠近,透露著所謂親近的姿態,可“他”心中必定不是如此,相反——
“他”想殺了太子!
…
賈珠猛地醒來,呼吸急促。
他的腦袋有些脹痛。
可這一次他醒來卻沒有那種恍惚的感覺,他無比清楚記得夢中的一切,尤其是他最後將要動手的那一瞬間。
仿佛一下子就被從水中撈了出來。
賈珠竭儘全力想要看清楚,可太子似乎在同一時間被這夢境中的荒謬所驚擾,也隨之醒來,讓那最終一刻的畫麵層層破碎。
他為何想要殺了太子?
賈珠不解。
如果是因為賈府被抄家的事情,可當時在位的一定還是康煦帝,賈珠就算真的昏了頭,不去思考賈府為何會落到抄家的地步,反而想要行刺殺之事,那他動手的對象,也必定會是皇帝,而不是太子。
沒有道理都要做出這麼瘋狂的事情,卻不針對直接動手的人,反倒去怨恨太子的。
他清楚自己的想法,如果他要對太子動手,那必然是太子做出了什麼他無法忍受的事情。
賈珠一瞬間想到了夢境之中聽到的鐵鎖鏈交錯的聲音。
那個聲音聽起來不太明顯,可他確信自己聽到了那個聲音,伴隨著夢中的賈珠的每一步都在微微顫動。
……太子束縛了他?
又或者太子對他做出的事情,不止如此?
賈珠凝神,忍不住開始細思。
太子是將夢中的他當作了囚犯?是這樣的話,那些鐵鏈的聲音或許有了印證,可帶他來看看曾經被抄家的賈府,太子要他答應的條件又是什麼?
這些錯綜複雜的問題紛至遝來,以至於賈珠的有些忘記了,在最初進入夢境時,他心中所泛起的奇怪疑問。
……為何這一次的夢境看起來是朦朦朧朧的,不太清楚?
想不明白的問題,多思考也是無用。
賈珠並沒有多費時間思考這些事情上,爬起來喝了杯冷茶之後,又躺下睡著了。
次日,讀書的時候,他雖然有些心不在焉,可放在眼前的文章還是能讀得進去。
他今日寫了幾篇文章都是根據湯大人送來的題目所寫,等下午寫完之後,他會派人送去湯大人府上,以便他能夠進行檢查。
到了最後這一兩個月的時間,照常讀書寫文章,不過是為了鍛煉手感,若是真有人在此時此刻才想著臨時抱佛腳,那也隻是徒勞的安慰。
不論讀書做事,在乎的是日積月累的點滴。
就在賈珠埋頭之時,他的窗外卻是響起了有些奇怪的動靜。
“郎秋,是不是雀兒又掉了進來?快些將它撿出去。”
青年頭也不抬地說道。
“阿珠難道將我看作是小鳥嗎?這世間可有我這麼大的鳥?”有人並起手指敲了敲窗台,笑盈盈地說
著。
賈珠聞言有些驚訝抬起頭來,卻發現太子居然站在他的跟前,他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原本以為太子殿下會在出事之後接連來看他,卻沒想到愣是按兵不動。但仔細一想,太子的體貼也讓賈珠忍不住一笑。
他知道殿下是擔心影響到他,這才如此。
這份心思,他感受得到。
可換句話說,如果太子違背了常態,也要出現在他麵前時,便也就意味著還有更多的事情發生。
片賈珠笑著說,“我還以為殿下想要躲著我,不敢與我相見呢。”
太子挑眉,“孤有什麼不敢與你相見?”
賈珠慢悠悠,“或許太子殿下總算後知後覺知道什麼叫羞恥。”
太子哼哼了一聲,從窗台外翻了進來,動作非常利索,絲毫不顧身後幾個侍從的阻攔,大搖大擺地進了屋。
賈珠打量著太子,隻覺得今日的殿下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仔細想想昨天夢裡的事情,要是太子還記得的話,會有如此反常也是正常。
“殿下轉來轉去,轉得我頭疼,不如先坐下說話?”賈珠出聲,正要開口,叫外麵的人準備茶與糕點,就看到太子猛一個轉身看著他。
賈珠揚眉,仿佛是在問太子為何如此?
太子沉默了一會,慢吞吞說道:“阿珠有時,可會恨孤?”
他問出了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仿佛太子從皇宮大清早出來,便是為了問這一句話。
“當然不。”
賈珠斷然說道。
“哪怕孤做出了一些叫阿珠不喜歡,甚至厭惡的事情?”
太子的聲音有些冰冷,可細聽下,又仿佛有一點點緊張。
“答案還是,不會。”
賈珠歪著腦袋,有些無奈歎氣,心想昨天的夢境到底還是影響到了太子。
“殿下,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不論將來到底發生了什麼,無論太子究竟會做出怎樣的事情……我已經選邊了。”
這一切的最初,在賈珠做出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要護住那個小小的奶團子時,他就將自己牢牢綁定在了太子身上,從此之後不論有任何的事情,都無法動搖他的選擇。
太子沉默地看著賈珠,良久,他搖了搖頭,歎息著說道:“阿珠說的不算。”
賈珠有些樂了,“我說出來的話,怎麼就不算,難道隻有殿下說出來的話才算數嗎?”
太子斂眉,陰鬱地說道:“那是因為阿珠不知道孤心中想做的是什麼,方才會說得如此痛快。”
賈珠:“那殿下為何不與我說?”
再一步。
他認真看著太子,細細描繪允礽的眉眼,“倘若我知道之後,再做出來的答案,是否又能讓太子相信呢?”
一下子,仿佛形勢逆轉。
回到了當初那一夜,在大皇子院落裡的對峙。
隻是此刻逼問的,是賈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