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他根本沒為這個事實發愁。
就算賈珠真的知道這一切……
那對允礽而言,如果他真的要使用一個詞語來形容。
——興奮。
那是一種暢快的顫栗感。
這個事實,隻會讓賈珠更加抽不開身。
他無法……也不能舍棄允礽。
出於責任感也好,出於同情憐憫也罷,在那纏纏/綿綿的情愛裡,又摻雜了不少複雜的情緒。
而這些扭曲奇怪的情感,無疑,會如同沼澤一般吞沒著賈珠的出路,任何能讓他得到解脫的辦法,都會被這場怪異一並吞下,連帶著這屬於他們兩人的秘密……
畢竟,阿珠總是這麼心軟。
隻要太子裝得委屈一點,可憐一點,他就忍不住防線崩潰。
允礽從不曾打算將這件事告知康煦帝。
哪怕康煦帝對太子寵愛無比,可有些事,不能說,便不能說。
正如賈珠最開始的告誡。
哈,他怎麼會忘記這件事呢?
阿珠當時那憂心忡忡的模樣,無疑又是另外一個鮮明的證據。
康煦帝可以為了太子的命數而無視其他,也可以為了太子的安全而傾儘全力去尋找虛無縹緲的僧道,可到了現在,皇帝的行動已經成為更加……不可言說的秘密。
一旦得知了這天底下其實當真有所謂神明,那心態自然會發生微妙的轉變。
那僧道或許不至於到這般地步,可從過去的幾次事情來看,如果不是裝神弄鬼,那就隻能說明在他們的身上的確有神異之處。
這也是康煦帝一直派人盯著甄家和賈家的緣故。
既然多數的事情都發生在他們兩家人身上,那許是說明,這僧道和賈家有緣。
比起在天下四處撒網,不如集中經精力蹲守一處會更好。
故,太子才更不可能將他知道的事情告訴皇帝。
康煦帝是他的阿瑪,也是天下的皇帝。
允礽不會賭。
更不可能讓賈珠陷入危險的漩渦。
然……
這麼多年,阿珠一直瞞著他,這可是個不小的秘密。
允礽驀然說道:“點燈。”
這猛地一聲響打破了屋內的寂靜,立刻就有人親輕手輕腳地將殿內燃起了燈火,登時,這明亮充斥著整個殿宇,叫原本陰暗的毓慶宮變得通透明亮了起來。
而太子的臉色,也伴隨著這明亮而逐漸愉悅起來。
那神情更像是狩獵前的快意,帶著某種殘忍的興味,深邃幽黑的瞳孔裡充斥著怪異的興奮感,這讓太子在某個瞬間更像是一頭可怖的怪物。
冬雪在心裡瘋狂搖頭,將這奇怪的想法給丟了出去。
她輕聲細語地說道:“太子殿下,皇上請您過去一趟。”
太子勾唇,“孤這便去。”
他起身,順手捋了捋身上的袖口,隻這麼一個動作間,剛才所有猙獰凶殘的感覺儘數收斂,就好似在那一瞬間,太子又重變回優雅從容的姿態。
那雍容華貴的模樣,叫任何一人都不敢直視,恭敬地彎下/身去,目送著太子遠去。
就仿佛剛才那一瞬陰森的扭曲不複存在。
太子,還是那位太子殿下。
…
“哈湫——”
賈珠接連幾個噴嚏,叫他用帕子捂住了,隻這突然的舉動,卻叫王夫人有些擔憂地說道,“可是太醫開的藥方沒用?你都吃了這麼久,卻還是老樣子。”
賈珠:“母親,沒有變化,那才是好事。”
他看了眼門外。
那皚皚白雪,正帶著冬日的嚴寒。
方才他們正從榮慶堂回來。
老太太收到了林姑爺送來的書信,那信中說道,賈敏一病不起,已經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她甚是想念家中舊事,卻是苦於身體無法歸家,便將舊時的物品送回賈家,也算是借此了卻一樁心事。
賈母收到信和東西時,就已經哭成了淚人。
賈家上下一起出動,直到賈珠回來時,才堪堪勸住了賈母。賈母畢竟是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這般悲痛,身體多少承受不住。他們剛剛離開時,老太太正沉沉睡去。
縱然是在賈敏出嫁前,和她不怎麼對付的王夫人,在知道這件事後,心中也頗為感傷。
賈敏的歲數隻比她小幾歲,都是這般年紀,可如今,這人卻是要去了。就算從前有再多的矛盾,在世事無常麵前,就好像也算不了什麼了。
王夫人歎息著說道:“這些天,你若是下值得了空,就多陪陪你祖母。她老人家,從前最是心疼你姑母,如今……怕是要難過好些天。”
賈母若是再年輕上些歲數,怕是拚了命也
要去林家探一探。然這遙遠的距離,彆說是賈母自己想去,哪怕是這賈府裡的人,都不可能會讓賈母如此冒動。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賈母的存在,對於此時的賈府來說,便是定海神針。
哪怕是寧國府,也是這般認為的。
他們是不可能會讓賈母奔赴蘇州。
賈母就是知道這一點,方才沒有提出來。可這樣一來就叫她的心情更加鬱鬱寡歡,在情緒上頭的時候,賈母甚至有種自己為了賈家的大橘,拋棄了自己女兒的心痛感。
她已經有許多年沒再見過賈敏,自從賈敏跟著林如海去了南方上任,這麼多年,就再也沒見過一麵。
如今女兒都要撒手人寰,她卻苦於其他事情無法脫身,這如何叫賈母能夠開懷?
賈珠歎了口氣,輕聲說道:“以姑母的身體,若是沉屙已久,或許……也未必是件壞事。”
他隱晦地說道。
王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誰說不是呢?隻這樣的話,你可在我麵前說,卻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這大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是此時賈母聽了這些道理,彆說聽進去,怕是要登時發火。
王夫人可不希望賈珠去觸黴頭。
賈珠:“母親不必擔心,我不會刺激祖母。不過,這家中一些事,也該停一停,免得讓老太太看了不高興。”他暗示。
王夫人頷首,預備著明日去提醒下妯娌。不過張夫人也是個謹慎的性子,說不得早已經吩咐了下去。
此話了了,王夫人就不自覺開始觀察起了賈珠。
賈珠不可能沒感覺到王夫人這若有若無的注視,無奈說道:“母親,你這般瞧著我作甚?”
王夫人遲疑地說道:“元春的婚事,要定下來了。”
雖然卡在賈敏這件事情上有些尷尬,但家中兒女的婚事該定的也該定下,自然不會因為這位姑母的緣故而推遲。
賈珠鎮定地笑了起來,“總算定下來的,那可是好。母親,這是好事才對,怎這般為難?”
他知道,元春和之前那位郎君已是暗生情愫,再加上兩家都還算門當戶對,郎君家中的門第雖高一些,卻也不是高不可攀。
兩家都已然有了默契,前些時候還相看過八字,那時候,賈珠就已經猜到差不多要定下來了。
王夫人:“元春是你妹妹,本該在你之後……”
“母親,說是這麼說,可也從來都沒這明文的規矩,說一定要長兄結婚後,做妹子的才能結締婚事。”賈珠打斷了王夫人的話,搖頭說道,“元春的婚事定要照常,不必顧忌我。”
其實這個隱晦擔憂,也是男方家裡提出來的。
他們很是通情達理,說是如果要讓長男先娶,他們家中也是能再等一等的。
隻元春的未婚夫也是家中長子,再拖延下去,也是不美。
賈珠這話,便是要徹底打消王夫人的顧慮。
王夫人聽著賈珠的話,卻是歎了口氣。
她一來是為了元春的婚事,二來,其實也是想試探著賈珠的態度,然他這般堅定,便說明了此事沒有回旋的餘地。那王夫人也不打算再費力氣,而是直接說道,“那元春的婚事,應當會定在來年六月,三月太趕,九月雖然秋高氣爽卻又太晚了些,所以六月最為合適。”
賈珠輕笑起來,“到時候,我定會給元春添妝的。”
王夫人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一記,苦笑著說道:“這還輪得上你,這些年,我給你們攢的嫁妝和聘禮,早就都準備好了。不會少了元春一分的,她可是為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早幾年,王夫人打算將元春送入宮內,雖說也是為了自家的利益,可實際上,她也的確認為自己是為了元春著想。而到了今日,王夫人看著元春和其未婚夫在一起相處的模樣,也不得不承認,如果當初元春真
的入宮去,未必會有現在的快活。
榮華富貴是好事,可也得看是不是人心中所想。
元春從未設想過那一場潑天富貴,那王夫人再一頭使勁,也是無用,倒不如罷了,不再想那些無謂的事。
王夫人歎息著拍了拍賈珠的肩膀,輕聲說道:“為娘沒彆的想法,就隻希望你們都能好好的。”
賈珠抿著唇,露出個小小的微笑,“母親,我現在很好。”
王夫人險些落下淚來,在她看來,賈珠的身體如此,又有著無望的心上人,不管從哪裡來看,都是最淒慘倒黴的事,哪裡算得上好?
隻賈珠臉上的笑意是真心實感,王夫人便不忍當真賈珠的麵落淚罷了。
她自然不信,現在的賈珠,會有什麼好的。
……當然,賈政也不信。
今日,賈政在外院迎接一個久違的熟人。
他的神情倦倦,哪怕在老熟人的麵前,也強撐不出半點笑意。應當說,這麵前是自己的老熟人,方才叫賈政露出這般神情來。
“朔方先生,來,吃酒。”
朔方先生連忙攔住賈政,“存周兄,你已經吃了兩壺酒了,切不可再喝下去了。”
賈政的酒量雖然還算不錯,可也不是能夠喝上三四壺酒的人。這要再繼續喝下去可就真的要爛醉如泥,如今的賈政看起來已經是半醉。
“朔方先生,你是不知我心中的苦。”賈政拎著手裡的酒壺,有些苦惱地皺著眉。
有些事情能說,有些事情不能說,哪怕朔方先生是他的老熟人,賈政也不會將所有的事情告訴他。
可是這心裡的鬱悶又無人可說。
就隻能借酒消愁。
朔方先生的聲音壓得低了一些,仿佛是在說著,隻有兩個人才能知道的秘密。
“存周兄,擔心的難道是珠兒的婚事嗎?”
儘管朔方先生這一番話說的有些隱晦,可是賈政如何不能聽出來他的實際是什麼意思?
他抬頭看了一眼朔方先生。
朔方先生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意有所指,“當初府上的動靜還是鬨得大了一些,這進進出出,總會有人閒言碎語。”該知道的人總會知道的。
賈政聽了朔方先生這一番話,臉色尤為難看。
一想到這裡,他就忍不住在心裡罵著無知婦人。如果不是當初王夫人太過擔心,又找了那麼多的大夫進進出出,整個府上,就算想要瞞住消息,也沒那麼難。
可如今這麼多個大夫,縱然是封住他們的嘴,他們身邊進出的人也會帶上一些言行,若是有些人仔細打探,那豈不就叫她們知道了個一清二楚?
而這些天,賈政也隱約能感覺得到,自從賈珠的身體情況得了實情後,原本還在商談的婚事,就直接停擺了下來。
賈政自然也不好去問對方。
“朔方先生,你說珠兒這身體,應該怎麼辦?”
既然朔方先生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那他說出來倒也沒什麼所謂。賈政抱著酒壇大吐苦水,從他的眉間,足以見得他最近的確不怎麼好過。
朔方先生搖了搖頭。
“當務之急還是先讓珠兒好好養身體,等他的身體好轉了一些,這倒也是不急,他畢竟是男子而非女子,就算耽誤幾年也沒什麼所謂。”
朔方先生說的話也是有道理,可是賈政心中怎可能不著急?
他是知道官場上這些潛規則的。
雖然明麵上不說,可實際上那些沒有結婚的男人,在上官的眼中瞧著,就是嘴上沒毛,性子不牢,總歸還是不穩重的。而賈珠本也是個聯姻的好對象,他能夠為現在有些勢弱的賈府,帶來更多的助益。
可現在偏偏……
他都要聽得出來,他那大哥躲在房裡偷偷的笑聲。
縱然他的兒子千好萬好有什麼用呢?
若是不能傳宗接代,在有些人的眼中就是
一點用都沒有。
隻不過後麵的話就更像是抱怨,也更關乎家裡麵的舊怨,賈政到底忍著沒有開口。
朔方先生陪著他,歎了口氣。
“若是實在心中難安,就不若在城外寺廟,為他求個平安符。”他擺了擺手,“雖然這個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隻是求個心安罷了。”
賈政挑眉,“我記得你從前可是不喜歡這些東西的。”
朔方先生無奈。
“我雖是不喜歡,可我的主家喜歡,那也沒有辦法。”
賈政想起來,朔方先生這幾年的新主家,可是北靜王。北靜王從前喜歡交際,他的府上清客可比賈府要多得多。
隻是在某一年,突然他就遣散了門客,隻留下了少部分幕僚,就再也不曾豢養過那麼多人數。而後又迷上了求神問道,雖然隻是平日裡的閒散興趣,但身為王爺這聽起來也有些吊兒郎當,所以也就傳入了賈政的耳朵裡。
“其實喜歡求神問道的人乃是北靜王妃,王爺隻是陪著王妃罷了。”朔方先生還是給自己的主家解釋了幾句,“不過在外人的眼中也沒什麼不同,托這個的福,我倒是將京城附近,哪些寺廟比較靈驗,哪些是道聽胡說,都弄了個究竟。”
賈政總算被朔方先生這話逗得臉上有些笑意,拍著桌麵說道:“好,倘若是真的,那就去走一走,也是無妨。”
家中近來就沒什麼好消息,再加上賈敏那身體,賈政的心思是鬱結難安。
他被朔方先生說的有些意動,便匆匆定下來這個月十五要去拜一拜,正好卡在年關之前,也好求個心安。
王夫人收到消息後,猶豫了一會,也打算一起前去。
其實,王夫人心中一直有場隱秘的擔憂。
可她從不曾與外頭的人說。
……當初,在所有人都以為大夫誤診的時候,是王夫人做主,邀請更多的大夫前來的。
一則,是王夫人自己也不信。
二來……是她想起了賈珠的話。
她的珠兒……
她還記得他跪在他身前,腰板挺直的模樣,他說他隻願意與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他說他此生都無望,所以不願娶妻生子,寧願一生孤寂。
王夫人縱是有千般不願,都在那一瞬間有了少許動搖。
她不知道自己那些作為到底有多少是刻意,有多少是無心,可她的確沒有非常認真瞞著這件事……
事到如今,王夫人隻希望賈珠莫要後悔。
…
“後悔?”
賈珠有些驚訝地看著元春,好笑地說道,“我會後悔什麼?”
燈影搖曳下,兄妹兩人的身影拖得有些狹長怪異,好似是蠕動的暗影在黑夜裡起伏,實際來看,其實隻不過是風吹衣動。
賈珠剛從王夫人屋內出來,在外頭撞上了一臉憂鬱的元春,緊接著就被這大姑娘拉到了一處偏僻角落說話。
當賈珠聽到元春問莫要後悔時,他險些笑出來。
元春輕輕跺了跺腳,羞惱地說道:“大哥哥,你且認真些。”
賈珠抿著嘴笑,半真半假地搖頭。
“元春,不論你問我何事,不論你暗示的,想問的是什麼……
“我都隻能說,我此生做事,絕不後悔。”
青年溫柔地看著她,卻又說著有些絕情篤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