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康煦帝先前沒見過太子那古怪的模樣,或能被他騙過去。然那一瞬間展露無遺的陰鷙壓抑,卻讓康煦帝的眉頭緊蹙,再未鬆開。
“阿瑪,孤自是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太子揉了揉額角,歎氣著說道,“然次數太多,總會被影響。”
“保成覺得,那眾叛親離的下場,也會落到你頭上?”
“那怎可能。”太子抱怨地說道,“阿瑪要埋汰孤,也不必選這種方式。”
賈珠及時插/入這對父子的對話,“皇上,臣起初也不能理解殿下是何意,不過後來,臣總算明白,殿下的夢魘會叫他親身經曆夢中事,醒來時渾渾噩噩,自然連情緒也會受夢魘影響。”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太子所夢內容,樁樁件件,都是截然相反,若非世間無鬼力亂神之事,臣都要以為,殿下受了誰的詛咒。”
他奇怪地搖了搖頭,“不然,怎會有這般針對的夢魘,來擾亂人的心境呢?”
康煦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賈珠,過了好一會方才說道:“這般大事,為何不與朕說?”
太子所言,定不是一時一時,怕是要幾個月,甚至半年,一年,一想到允礽一直都不言不語,康煦帝的眼神便沉了沉。
太子惱怒地說道:“阿瑪,這般事,怎可叫孤主動說出?旁人問,太子得了什麼毛病,孤說,做夢?”
康煦帝被太子這故意搗亂的話氣笑了,“你這張嘴啊……”
太子繼續嘀咕,“反正也沒什麼影響,頂多是脾氣暴躁了些。孤不至於將夢魘當做真實,阿珠昨日已經勸過孤了,阿瑪就彆再念叨了。”
康煦帝:“阿珠是怎麼勸的?”
太子乾巴巴地說道:“……他揍了孤一頓。”
太子朝著康煦帝揚起自己昳麗的臉蛋,氣惱地說道:“阿瑪都沒發現嗎?孤的嘴角裂了呀!”
康煦帝一驚,湊過去看了一會,的確發現傷痕。皇帝眼角抽/搐,緩緩說道:“活該。”
他看向賈珠,頷首:“阿珠做得好。”
賈珠一本正經地欠身,“多謝皇上讚譽。”
太子氣得跳起來。
康煦帝:“坐下!”
太子非但不坐下,反倒是挪開了幾個位置,坐在他倆的對麵,氣惱地說道:“阿瑪和阿珠是一夥的,孤才不與你們一起。”
康煦帝:“……”
他歎了口氣。
神情瞧著滄桑了些。
太子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聲音也軟化了下來,“阿瑪,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嗎?”
康煦帝惡狠狠地瞪了眼太子,心裡可恨不得將這臭小子打一頓。
不,是頓!
這樣的大事,居然硬生生藏了這麼久,什麼都不說,他倒是有些後悔之前分明有所察覺,卻是沒有插手的行徑。
若是讓太子繼續沉迷夢魘,可真不知會墮/落成什麼德性。
至於這夢到底是真,還是假……
康煦帝在心中自有一番計較。
在太子的夢魘裡,康煦帝會廢掉太子,兄弟手足會背棄他,太子脾氣暴虐,濫殺無數,再加上朝堂紛爭,這斷斷續續的噩夢,初初聽來,就好似是太子恐懼的噩夢,也無怪乎,太子寧願自己憋著,也不願意和人說。
著實聽來,就好似太子恐懼著什麼。
然康煦帝已經明了這症結。
這夢魘,怕是在賈珠離開太子身邊後,才頻繁出現。
這不正是當初康煦帝選擇賈珠的緣由嗎?
康煦帝的心中還存有疑竇,可賈珠察覺後數次入宮,緩解了太子的暴躁,這也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這就讓康煦帝有些為難。
其實皇帝本是打算在今年散館後,將賈珠指派到外地去做官。身為庶吉士,在散館後會得到任職,乃是慣例。一般都是一年的時間,隻今年已然告知會在年內散館。
太子和賈珠私交甚篤,後者的一言一行,輕易就能影響到太子,康煦帝雖喜愛賈珠不假,然也不能坐視這種能耐增長下去。
將賈珠調到外地,既是為了曆練他,也是為了分開太子和賈珠。
康煦帝雖未察覺到太子與賈珠的情愫,卻已經天然意識到不妥。
可今日之事,卻給康煦帝敲響了警鐘。
在太子的身上,可仍然存在著這麼個隱患。
這是個麻煩。
當然也可以不再是個麻煩。
康熙帝有那麼多子嗣,隻要康煦帝再選一個合適的皇子,便可廢掉太子,再立便是。
然康煦帝怎麼舍得?
允礽是康煦帝親手帶大的孩子,這麼多皇子中,唯獨允礽備受寵愛,皇帝此生不會再對其他皇子傾注這樣的關切,舍棄最疼愛的兒子——尤其還是在那夢魘之後,康煦帝怎可能願意?
這豈非告知太子那夢是真的。
更彆說,在遇到刺客時,太子為了阻攔他竟是奮不顧身,迎頭而上。
在殺了敵人後顧不上休息,急匆匆一身血闖入皇帝落腳的屋舍,焦慮地將他檢查了好幾遍方才放下心來的模樣,叫康熙帝輕易不能忘記。
允礽血淋淋衝來的模樣,那時都叫皇帝嚇壞了,然太子根本沒將自己的傷勢放在心上,隻一心一意關心皇帝,直到侍衛首領搜查了一遍,確定了暢春園的安全後,太子方才放鬆下來,願意被人檢查傷口。
皇帝隻要一想起那時的事,看著太子的眼神便更加柔和。
“保成,你的事,從來都不可笑。”康煦帝拍了拍太子的肩頭,沉聲說道,“朕往後,可不想再聽到這種荒唐事發生。”
他用力捏了捏。
“你知道朕是何意。”
康煦帝說的荒唐,乃是太子刻意隱瞞之事。
皇帝甚至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若是太子一直不肯言說,最終真被夢魘蠱惑,那可就萬劫不複了!
那廂,天家父子正在說話,這邊,賈珠總算鬆了口氣。
他的背後都是冷汗。
不管是康煦帝先前不著痕跡的施壓,還是後來太子的講述,都讓賈珠擔憂發生意料外的變化,如今見事情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緊繃著的神經總算能鬆緩些。
……這一場對話,或早或晚,都會發生。
賈珠清楚,康煦帝時時刻刻都關注著太子,他身上的變化,皇帝肯定看在眼中。
隻是他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康煦帝的果斷,的確讓人有些擔憂,好在太子來時,與他心意相通,兩人說的話並無出入,而後太子提及夢魘,也是巧妙地經過了偽裝,九分真一分假,這便讓那小小的虛假融入其中,不被覺察。
太子所提及到的,都是真的。
唯一的問題是,他“看到”的其實是屬於未來的記憶,至少太子是有所感的,而他將這夢魘變作了“與現實截然相反的殘忍怪夢”,如此,便削弱了怪異的成分。
無論如何,預知未來的事,哪怕是另一個世界,都是極大的隱秘。
【然允礽與宿主提及了。】
太子對賈珠的信任非常。
賈珠這口氣還沒出去,係統就在他的耳邊嗶嗶。
賈珠不想理他。
如果不是係統沒用,就不會讓太子險些失控。
說好的時時刻刻監控呢?
根本不靠譜。
係統似乎也知道自己討人嫌,呆板的聲音更小了些,【係統還是幫了點忙的。】
賈珠挑眉。
它幫什麼忙了都?
【康煦非常警惕,對允礽所說的話半信半疑,係統分出一小部分能量加強了允礽話裡的說服力,讓康煦完全信服。】
賈珠語塞,“你這能力,對任何人都可以使用?”
【可以。】
“那你想要蠱惑多幾個人來幫手,豈不是很容易?”
【隻能在標記過的人身上使用,也就是允礽與宿主。康煦原本也可以,但在係統抹除了他不該有的記憶後,就無法了。】係統道,【能讓康煦這麼快相信,也是因為係統雖及時抹除了記憶,可還有熟悉感,加以挑動,便事半功倍。】
係統的邀功,至少稍微打消了賈珠的不滿。
那廂康煦帝已經尋來了太醫給太子殿下檢查身體,這本來是不關賈珠的事。可是太子殿下十分不滿一堆人圍著自己轉,眼瞅著賈珠看起來像是要告辭,連忙下令讓人攔住他,然後硬是要幾個太醫去給賈珠診脈。
這讓賈珠莫名其妙也成為被圍著的人。
幾個太醫朝著賈珠長籲短歎,仿佛下一瞬他就要暈倒在地上。
這讓賈珠有些毛毛。
太子聽到太醫在提及他身體的病症時,眼底的陰鬱非常清晰,就連康煦帝也不是很滿意這個結果,下令讓太醫要好好調理賈珠的身體。
賈珠有口說不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太醫又刷刷刷開了一堆藥方。還有太醫讓賈珠好好休息,最好是辭官回家,這主意可就被賈珠好聲好氣地拒絕了。
等到賈珠終於能從皇宮離開後,那已經是一個半時辰後的事情。
他匆匆趕往翰林院,因著宮內早有人打過招呼,自然無人為難,等賈珠落座後,那酸痛的身體總算可以徹底放鬆下來。
在宮內哪怕無人察覺,可時時刻刻還是要緊繃著在意,如今直到出宮來,賈珠才能按住自己的胳膊活動幾下。
康煦帝這突如其來的傳喚,本也是打著措不及手的主意,而太子告知的事,應當會讓康煦帝將注意力轉向他遍尋不到的奇人異事。
好在康煦帝早年已經見識過這些,不會將太子身上發生的事當做偶然。
早在他們今日晨起時,允礽和賈珠便提及過康煦帝會發現的可能。
此事怕是無法再瞞下去。
畢竟謊言是最容易戳破,尤其麵對的人可是康煦帝,不是隨便就可以糊弄得過去。
那就索性釜底抽薪,玩一把大的。
…
就在康煦帝得知了太子身上的病症後,雖然皇帝非常記掛,然接下來這數年間,邊關頻繁發生的騷亂,讓皇帝不得不將注意力放在軍務上。
而後數年,太子不再有那般偏激之態,也讓康煦帝有些放心。
又一年,康煦帝再一次選擇禦駕親征。
而這時,皇帝幾番猶豫後,到底選擇帶上了大皇子。
允禔抓住這個機會,在這一次的戰役上大放光彩,讓康煦帝甚是高興。而便是在這一年,皇子也迎娶了福晉,搬出了皇宮。
朝臣們雖然對跳過了太子這件事存有困惑,可誰也沒敢當著皇帝的麵質疑這點。
賈府上,在這數年,也有喜事發生。
元春的婚事風風光光,成為賈府這一代第一個嫁出去的女孩,她和夫君的感情甚好,哪怕是在婚後,也非常親密。
剛嫁過去半年,就有了好消息,讓王夫人高興得跟什麼似的,最後生下了一個女孩。
原本王夫人還有些擔心夫家那邊會說些什麼,可聽說女婿天天逗弄女兒,喜不勝收,便也將心中的擔憂放下。
賈璉和王熙鳳的婚事也敲定下來,到了來年月,他們兩人的婚事也置辦了起來。
這接連的兩件喜事,讓賈母非常喜悅。
人的歲數到了,就喜歡看著子孫熱熱鬨鬨在一塊,尤其是人越多,就越是好。
如今這一代裡頭,孫子孫女輩,已經開始成家立業,這如何不叫她心中高興呢?
隻是在那之外,卻還是有讓老太太糾結不已的事。
那就是關於賈珠。
賈珠的身體,已經是府上眾所周知,再加上他自己不願意,那其他人也沒辦法勸說他去改變什麼。
然賈母肯定不能坐視賈珠這麼下去。
如今,賈珠已經是一十出頭的年紀,在翰林院散館後,賈珠被指派到了京城做官。
這個調動,讓賈府的人異常高興。
畢竟京城附近的去處,可也是肥差,想要被調動過去不那麼容易。
賈政以為是賈珠與太子提及過的,還讚賞了幾句,說賈珠知道變通了,這讓賈珠好笑又無奈。
賈政到底是他的父親,賈珠便也隻能將心裡的話藏著,不與他一般計較。
踏踏實實開始為官後,對賈珠而言,自是有些磨煉。
從前許多事情,不曾做過,經曆過,所思所想的,都是過於天真爛漫,非得是自己經曆過,才知道什麼叫為難,什麼叫麻煩。
賈珠在這一年間,也飛速成長了起來。
原本身上溫潤的氣質也變得堅毅了些,更有一番風骨在。
與從前相比,也成熟了不少,如同脫胎換骨。
而伴隨著他年紀的增長,這幾年,想要給他介紹婚事的媒婆,幾乎踏破了賈府的大門。
雖然他的風言風語在外,總有些珍惜女兒的人家不願意將孩子嫁給他,可是賈珠的前途大好,總有人不在乎這個,隻想和賈珠結親。
儘管賈珠的態度堅決,然來的人多了,府上的人總會動搖。
這日,賈珠好不容易休沐回來,剛踏足賈府,就被賈政派人請了過去。
這夏日炎炎,熱汗不止。
賈珠看起來卻清清朗朗,半點汗意都無。
他不緊不慢的跟著人去了外書房,才發現不隻是賈政在,就連王夫人也在。
王夫人是很少來前院的,尤其是外書房這裡。
他們夫妻兩人涇渭分明,很少打擾彼此。出現在這裡的次數寥寥可數。
賈珠一見父母兩人都在,心中便有預感,與他們見禮,坐下後,果不然,就聽到賈政提起。
“……你也已經老大不小了,這該辦的事情,自然還是要辦的。”賈政沉聲說道,“這些是你母親挑選出來合適的人家,你瞧瞧,這其中可有你喜歡的女子?”
賈珠:“父親,孩兒不想成親。”
賈政的臉色一沉,厲聲說道:“你聽聽自己說的是什麼話?”
“孩兒的身體不好,就算成親,也是連累妻子。”賈珠搖頭,“成親與否,對孩兒並無影響。”
“分明大夫都說了,這病隻是子嗣上稍微艱難了些,你若因噎廢食,徹底不管不顧,那才是荒唐。”賈政臉色難看,“你今日,必定要挑選出個合適的人選來!”
賈珠歎了口氣,“哪怕是孩兒不願?”
“你若是不聽,便是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