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聳肩。
大皇子沒這麼說過,可不代表他身邊的人不會這麼說。尤其是大皇子身邊的副將。
在這幾次軍伍生活,大皇子或多或少有了自己的班底。
對於太子在最後趕來的行為,他們異常不安。
大皇子雖覺得好笑,可被他們的念叨下,也對太子趕來的原因感到好奇。
他並不在乎太子是不是為了這個而來……說實在的,康煦帝也不是這麼個愚蠢的人,如果太子真的做出這麼蠢的事情,皇帝怕是會第一個失望的。而且,大皇子更覺得,太子不屑於如此。
他要是真的不希望大皇子出挑,那當初他就不會為了讓允禔能夠參與其中而添了一把火。
“明麵上的理由,自然是為了看阿瑪。”太子不緊不慢地說道,“順帶一提,這也是真的。”
大皇子點頭,太子關心康煦帝的身體並非是作假。
“而私底下的緣由……”
太子回頭看向大皇子,忽然說道:“你的胳膊怎麼樣?”
大皇子微愣,下意識動了動自己的胳膊,這才猛然響起來,他之前在戰場上差點被人砍下自己的胳膊,是他的副官拚死相救,這才保住了這條胳膊,隻是被削掉了一大塊肉。
雖然痛苦不堪,可也比丟了胳膊要好上太多。
允禔皺了皺眉,“已經好了大半。”
太子頷首。
過了一會,允禔捅了捅太子,“沒了?你說的下文呢?”
這理由隻給了一個,還有另一個呢?
太子拖長聲音,薄涼地說道:“孤已經給了,你能不能猜出來,是你自己的事。”
允礽牽著那匹脾氣不好的黑馬溜達溜達地走了。
允禔:?
放屁!
剛才他說的哪裡是理由?
不就是問了他的胳膊?
他的胳膊不還好端端的嗎?這跟他來有什麼乾係?又不是說太子能夠預知未來,知道他的胳膊會在這裡受傷!
允禔的心中一閃而過奇怪的感覺,可他沒捉住,再則,這不可能發生的事,在他的心中也沒留下任何的印記,很快就消逝而去。
罷了,不說便不說。
大皇子在心裡將太子小人狂揍了好幾遍,這才回去。
而在他身後,太子卻沒有立刻回到自己的馬車旁,而是回頭看了一眼背道的大皇子,視線落在允禔的胳膊上。
夢魘裡發生過的事情與時間不完全能夠和真實發生的事情對上,可有些是不變的。
比如康煦帝的皇子順序與名字,比如這綿延數年的戰役,比如後宮的爭端……有些連時間和地點都能對應上,有些則是在不同時間的相同地點發生……總之,太子的確記得這麼一個點。
在大皇子臨近最後一場戰事時,他的胳膊在戰場上受了重傷,雖不至於斷臂,卻也的確骨折了,花了漫長的時間才好轉,而且無法根治。自此,允禔就上不得戰場,直到十來年後十四皇子長大,成為下一個喜好武道,手持兵權的人。
這未必會發生。
卻也有可能會發生。
太子想要印證心中某個想法,與此同時,他也想知道,有些看似既定會發生的事,是否可以真正改變。
大皇子是他的試驗者。
然也成功了。
最起碼他的胳膊是保住了。
太子回頭,將坐騎交給了宮人,上了馬車。東宮太子的車駕,亦是非常寬敞,坐下時,王良也不知道在哪裡取出各種熱騰騰的糕點和熱茶。
然太子並無多少胃口,示意他安靜後,便麵無表情地盯著一塊軟糕。
這塊鬆軟的糕點看起來應當是阿珠喜歡的。
甜膩膩,香軟得很。
如果不是阿珠要克製,這些年,允礽都要以為阿珠的身體內,是不是連血液都要變成甜滋滋的糖水?
太子漫無目的地想著。
阿珠的身上藏著幾多秘密,如果連血液也是甜的,那也未嘗不可能。畢竟,他的乖阿珠,可是連他的夢,都偷偷進去了兩回。
兩回。
允礽記得非常清楚,除去最近的一回,還有遙遠的一次。儘管那時他以為是假的,可後來發生的事情,太子卻還記憶猶新。
允礽摸著心口。
夢魘中,他一箭射穿了阿珠的心臟。
驚醒後,允礽一度因為自己居然會做夢射殺好友感到難受。可如果那一次,不是夢,而是真的……呢?
太子閉上眼,回憶著夢中的阿珠。
第二回……他在替換夢魘時,察覺到了微妙的怪異。
當他看到阿珠的身影時,有那麼一瞬,他還以為自己在夢中虛構出了另外一個阿珠。
他已經癲狂到這個地步?
隻是短暫的分離,卻思之如狂,哪怕是在夢魘的世界裡,也要再構造出一個阿珠?
然在他試圖讓這個幻象消失時,允礽奇怪地發現自己居然做不到。
這是何其古怪之事。
他自打能夠操控這個夢魘,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自打最後一次爆發後,在賈珠的安撫下,太子的確將那些惡念全部都壓到了思緒的底部,而在那些負麵惡意的情緒浮現時,太子也少有隱瞞阿珠,日積月累之下,在某一日,太子意識到他之前對夢魘似有似無的控製,變成了切實的掌握。
他還是能夠感覺到那些不甘的憤恨,讓允礽能夠清晰地分辨出這是不是屬於自己,再則剝離開來。當他能夠隨意地改變夢魘的內容時,太子就基本上免於這些情緒的刺激……那更像是,他成為了夢魘的一部分。
當夢魘中出現怪異時,他能察覺到,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那個阿珠……
偽裝得足夠好。
若是換做其他人,哪怕是康煦帝來,也未必能夠看破賈珠的偽裝,然允礽卻輕而易舉地察覺到了阿珠冷靜外表下的緊張。
他幾乎都能感覺到那軟綿綿的聲音變得冷靜,而後,非常平緩地說話時的模樣……
夢中的阿珠,是真的。
在意識到這點時,太子殿下滿心滿眼都是狂喜。
他並不為阿珠能夠入侵感到奇怪,更不會為這刺探而不滿,相反,他反倒是明白過來他之前的猜測是真的。
正如太子身上存在著夢魘,當初被康煦帝選入宮內,又順利成為他的伴讀的賈珠身上,難道一點怪異都沒有?
在勘破阿珠的偽裝時,允礽原本是打算揭露出來,然看著阿珠費儘心思偽裝自己的模樣太過可憐可愛,允礽什麼都沒說,就帶著阿珠在自己的夢魘中散步。
夢中的阿珠對於夢魘的存在很熟悉,他甚至能很快意識到夢中那些無掛緊要的人動作時是何等僵硬,便學著一起……
有趣。
允礽猛地睜開眼。
他帶阿珠去看的,都是阿珠本不該知道,甚至不會意識到的東西,然允礽卻發現,阿珠甚至於在看到夢中的太子和賈珠交合時,都沒有任何的變化。
這幾乎不可能。
在他們迄今為止的情/事裡,阿珠所表現出來的反應,以及他恪守在本能裡無法被更改的矜持,都讓阿珠羞恥於在白日去討論它。
阿珠會在他們的……那些事情上表現出熱烈的態度,然也僅限於在床上。於其他任何地方要是談論到這些,允礽就會收獲一個大紅臉。
真是可惜,允礽其實還有不少好點子。
——但都不是會出現在床上的事。
等回去若是有空,允礽一定要找機會誆騙阿珠同意……他剛才是用了誆騙這個詞嗎?不過也相差無幾,想要讓阿珠答應此事,不騙騙他可是不行。
正如阿珠一諾千金,自己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灌醉阿珠,再在酒後的阿珠嘴裡討得幾句承諾,那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允礽幾乎都能想象出來阿珠那張不讚成的臉。
王良不著痕跡地打量了眼太子殿下。
也不知道殿下到底在想什麼,為何一會看起來非常嚴肅,一會看起來又很高興。
那笑容看得他涼颼颼的。
隻覺得有誰要倒黴了。
“王良,那個老道呢,還沒醒來嗎?”
太子隨口一句話,讓王良立刻回神,同時,恭順地低著頭說道,“殿下,軍醫已經回稟過,那老道仍然沒醒過。”
這老道,是有一日巡邏的士兵在軍營附近發現的,他穿著破破爛爛的道袍,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奇怪的味道。而身上沒發現任何傷勢,卻是昏睡不醒。
太子得知此事後,就做主讓人將老道給帶進軍營,命人診治 。
因為老道的出現有些離奇,所以那段時間,他昏睡的帳篷外時常有人看守。可直到打了勝仗,再到他們回來,那老道士還一直昏迷著。
王良都要忘記這人了。
不過他這人謹慎,儘管不怎麼在意,卻正巧今日去看了眼。
隻是不知太子殿下為何會突然提起他?
……允礽隻是想起,當初,第一回有所感,察覺到阿珠出現在他的夢裡,那是在五台山。
巡幸五台山並沒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硬要說意料之外,便隻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大和尚纏了上來,說了一通奇怪的話。
而眼下,允礽的身邊除了這個奇怪的老道,也再沒有什麼神異之事。
可偏偏是這次,允礽再次意識到了夢魘內的變化。
也許是因為安置老道的馬車就跟在後頭?
距離?僧道?更加靈敏?
太子心中各種猜想紛至遝來,對於阿珠即將要到來的回信,卻是非常期待。
他的猜想不會有錯。
阿珠來過他的夢魘。
不是一次。不是兩次。
而是無數次。
他的痛苦,他的不甘,他的憤怒,他滿懷惡意的情感,他暴戾的怒火,他想要弑父,他的叛上作亂,他對手足的殘暴……
以及,夢魘中的太子和賈珠的糾葛,阿珠,全都看在了眼底。
這些最是負麵,最是晦澀的畫麵,阿珠在逐一看過後,卻從不曾表露出任何的異樣。
不管是和允礽在一起,還是他穩如磐石的情感,他好似根本沒有動搖。
太子抿緊嘴角,卻絲毫無法阻止那種古怪的滿足感,令他的眉眼都流露出濃濃的笑意。
事實上,太子殿下幾乎是狂喜。
如此暴戾的情感在心中炸/開時,就仿佛在火炮口蔓延出了鮮嫩、不合時宜的花朵。
不合時宜,背道而馳的愉悅,讓允礽好似偷吃到蜜糖般,沒有什麼能夠比得上這一刻。
允礽心中某一處總算稍稍,稍稍安靜下來。
不再時時刻刻咆哮著不滿足的渴望,不再那麼警惕著阿珠的遠去,仿佛有這麼一刻,那顆多疑的心總算願意相信。
儘管隻有須臾,隻有片刻,
多疑和猜忌仍然充斥著一切,卻也無聲無息地有了少許改變。
王良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想到了什麼,卻能感覺到他身上那股冷厲的氣勢好似柔和了些許。
自打太子殿下上了戰場後,王良其實一直都有些懼怕太子。
那無聲無息的變化,當他察覺到時,已經措手不及之事。
太子殿下似乎天然適合沙場這片土壤。
這與大皇子喜歡走武將這條路不同,而是……太子殿下好像連本能都知道該如何殺人。
身為康煦帝最看重的太子,殿下能夠帶人出現在沙場上的次數隻有寥寥,可他那一回殺敵數,卻遠遠超過了當時一起去的大皇子。
王良甚至有一種奇怪的想法。
大皇子的身手比太子殿下要好,如果他們兩人交手,那平時的比試,大皇子或許能夠打敗太子殿下。可如果是在生死相搏時,大皇子……或許會死在太子手上。
這種感覺無比強烈。
然直到此刻,王良似乎感覺到那股壓抑的氣勢散了些,隻見太子殿下坐起身來,抬手將一塊軟糕捏了起來,然後丟進嘴裡嚼了兩口。
太子殿下的臉上露出嫌惡之情,喃喃說道:“怎麼吃起來,還不如阿珠甜?”
都這麼甜了,就連喉嚨都泛著那股揮之不去的甜味,可允礽卻覺得這甜,卻還不如親吻阿珠時能感覺到的甜味。
他這一次出來的時間,怕是有些久。
久到他太想阿珠了。
…
大軍班師回朝,行進的路上,自然不可能和騎隊相比,加上糧草與士兵,等拖拖拉拉將要抵/達京城時,那已經是八月的事。
這日頭秋高氣爽,習習涼風擦過,叫人爽快。
康煦帝將將要到,這滿朝文武,朝廷上下自然做足了準備。
就在靠近城門口的一處酒樓上,賈珠正坐在那裡,不緊不慢地吃著茶。
他在等人。
不多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一個人被引到他的麵前。
格圖肯朝著賈珠朗聲笑道:“你可真是個心狠的,雖然被派去外頭做官,可這麼近的距離,也沒見你來見見我。”
他現在的模樣,可和之前大為不同,皮膚瞧著有些黑,人長得十分高大,虎背熊腰。相貌卻是不錯,長得濃眉大眼,便是笑起來的時候,柔和了少許棱角。
賈珠淡笑著說道:“之前不是見過嗎?”
“那可是為了要緊的事,才見的麵。”
格圖肯搖了搖頭,頗有些不依不饒地說道。
賈珠隻得無奈地說道:“往後我定會時時刻刻記得,等回京城時,就來找你們。”
格圖肯頷首:“這才差不多。”
這段話結束後,他們兩人對視了一眼,神情都變得嚴肅了起來。
“已經將諸事都安排好了?”
賈珠緩緩點了點頭。
儘管他們不願意相信,可有些事情,就正如他們猜想的那樣在進行著。
明日,大軍便要抵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