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
允禔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想法,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希望太子去死。
這無疑是和心中某種可怕的欲/望背道而馳,讓他驀然有了一種刺痛的羞恥感。他抓著手腕的傷,手掌下的粗糲感,讓他稍稍回神,不敢當著皇帝和太後的麵表露得太過明顯。
可他仍然深深,深深地低著頭。
…
賈珠很快被送到皇宮裡,經過好幾個太醫的診脈後,都說他的身體無礙——至少找不到他昏迷的原因。
康煦帝幾經猶豫,拍板讓賈珠留在偏殿。
太子身中奇毒,如果數日內找不出解法,怕是無力回天。哪怕到了深夜,整個毓慶宮都是燈火通明,那些個太醫根本不敢睡覺,正在挑燈夜戰。
正是在這個時候,王良守著的偏殿內,床上那位青年的手指,微微動彈了一下。
賈珠睜開眼時,隻覺得渾身都被疲倦籠罩,壓得他幾乎說不出話,動也動不了,隻剩下些許微末的力氣,隻足夠他勉強抬起眼皮。
漆黑昏暗的室內,本不該叫賈珠湧起熟悉感。
然他還是很快意識到,這裡乃是毓慶宮偏殿……畢竟他也曾經在這裡留宿過許多次。
……他不是在宮外,又怎麼會入宮?
【因為允礽受傷。】
係統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賈珠閉了閉眼,伴隨著係統這句話,賈珠好像也能回想起他昏迷前的那一刻在想的是什麼……
那種無名的恐慌吞沒了賈珠,令他心如刀絞,徹底失去了意識。在他和太子的身上,難道還有什麼奇怪的感應?
“他……怎麼樣了……”
賈珠根本說不出話,是在心裡問的。
哪怕是這樣,也讓賈珠覺得倦怠不已。
【危在旦夕。允礽為康煦擋住了致命的毒箭,然後又殺了不少刺客。劇烈的運動,會讓毒液在血液內更加瘋狂地遊走,一旦入侵心脈,允礽就無可救。】
“是什麼毒,能怎麼救?”賈珠臉色微變,原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為慘敗,“你既然都知道,應當也知道解法吧。”
【知道。然最快的一種辦法,也需要時間。允礽已經等不了那麼久了。】
“……”
…
賈珠閉著眼在床上躺了好久,才抖著胳膊掀開了被子,他坐在床邊攢了攢力氣,才去拿放在邊上的衣裳。
“……大人?”
驀然亮起的燭光,王良的身影出現在門邊,驚喜地說道,“大人可算是醒過來了。”
“我昏迷了多久?”
“半日多。”
那就還是在今天。
“能不能……勞煩你,幫我穿戴一下……”賈珠斷斷續續地說道。
王良快步走過來,將燭台擱在邊上,為賈珠換上新衣,“大人總是這般,真是折煞奴才了。”
賈珠勉強笑了笑,“你是太子身邊的侍從,又不是我的,請人辦事,總得多些禮數。”
王良蹲下來給賈珠穿鞋,低頭說道:“也隻有珠大人會這麼想,其他人可不會想到這裡。”
賈珠:“能勞煩你,將我,帶到太子殿下的身邊嗎?”
他原以為,這會是一件難為的事。
因為太子肯定出事了。
因為現在的賈珠“不應該”知道這件事。
從他昏迷到他醒來,可從沒有人和賈珠說過這件事。
所以賈珠也做足了準備,如果王良拒絕他,他會再想辦法,卻沒想到王良的動作僵了僵,“大人若想去,奴才自然會帶大人過去。”
這本是賈珠想做的事,可真的做到了,卻令他欲言又止。
太子重傷瀕死,這宮內的戒備定然連一隻蚊子都飛不過去,哪怕是賈珠在這個時候想見太子殿下也絕非容易之事。
……這和他現在在宮內的事,有關聯嗎?
賈珠沉默,任由著王良攙扶住他。
東宮太監的力氣足夠大,扶著賈珠出了偏殿後,他看到了燈火通明的東宮。
賈珠緩緩地隨著王良的力道,走到了殿門口,就聽到殿內仍在竊竊私語,顯然是那些太醫們在互相爭執。光是聽著他們飛快的語速,都能感覺到那種絕望油然而生。
“大人?”
“沒事。”
賈珠搖了搖頭。
那些太醫對他們的出現的反應,僅僅隻是抬頭看了一眼,就不感興趣地低頭。他們正在小聲而急促地互相爭執,臉上都帶著憤怒的紅與擔憂的皺痕。
他們的語速飛快,賈珠從他們身邊經過時聽到的那些話,都仿佛像是天書。
賈珠直到走到太子身旁時,才給人攔下來。
王良扶著賈珠站定,這才離去和那幾個人說了什麼,很快,他們讓開,王良又返回來扶著賈珠過去,就在太子的身邊坐下。
賈珠本該能聽到王良和幾個宮人交談的聲音,然那些話從左邊灌入耳邊,又很快從右邊溜了出去,半點印象都不曾留下。
他根本沒有注意到那些。
他看著床上躺著的太子,神情之蒼白,是賈珠從未見過的。
“大人,你的身體還虛弱著,不能坐太久。”王良單膝跪在賈珠的身邊,輕聲說道,“奴才去讓人給大人準備點東西墊墊肚子。”
“……不用了,我不餓。”賈珠搖頭。
王良抿唇,“總還是要吃點東西的。”
賈珠沒留神他是什麼時候離去的,可等王良回來時,賈珠卻是注意到了。因為那淡淡濃香的氣息,正是從王良放在他膝蓋上的那盤糕點所飄散出來的。
王良:“殿下曾說過,這是珠大人最喜歡吃的口味,大人縱是不想吃,也看在這個的份上,多少吃一點吧。”他的聲音說到後麵,稍顯哽咽。
賈珠怔愣了會,還是捏了一塊。
起初,是軟。
然後,方才能品嘗出柔/軟之下的甜膩。
賈珠的口味,與常人有些不同。
越是甜膩,他反倒越喜歡。
他偶爾會給太子塞幾個,總會叫他甜得忍不住皺眉,然後抱怨地說道:“阿珠喜歡的味道可真是獨特,這麼甜膩,哪裡值得喜歡?”
那時,賈珠就會不理他,抱著一盤糕點繼續吃。
太子可不樂意賈珠被一盤糕點奪去了注意力,就會笑嘻嘻地往賈珠的身旁靠,旋即一口咬上賈珠的下唇,順著唇縫舔著糕點的碎屑。
賈珠會微微張開,任由著太子肆意地胡來。
等到太子饜/足,才會漫不經心地用指腹擦著自己的唇,含笑地說:“不過,阿珠嘗起來,比這些軟糕還要甜膩。這世間甜味,可不及你三分。”
人怎會是甜的呢?
賈珠往喉嚨裡塞了一塊糕點。
那甜味轉瞬即逝。
這不可能。怎麼會吃不出甜味呢?
賈珠呆板地往嘴裡又塞了一個,一個,又一個,他拚命吞咽,好似喉嚨那黏糊糊的東西,已經堵住了他的口鼻,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咽了咽,又努力咽了咽,這才吃下了那如同秤砣,毫無味道的東西。
“……大人?”
“隻是有些餓壞了。”
帕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賈珠的麵前。
賈珠下意識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那晶瑩的感覺,叫他不知為何,卻笑出了聲,“沒想到有一天,我居然會被甜哭了。”
王良聲音發堵,聽起來含糊了些,“大人說的是,奴才聞著,今兒的糕點,的確是太甜了些。”
賈珠沒要那手帕,王良就收回去。
直到後半夜,這宮裡內外,變得更加寂靜了些。王良不安地動了動身體,看著仍然坐在床邊的賈珠,“大人,你的身體……你該回去了。”
“萬歲爺可曾限製過時間?”
賈珠的聲音響起,帶著一貫的軟綿。許是因為身體不適,變得更加無力。
“大人是怎麼……”
“我在宮內。”賈珠笑了笑,“這本就是一個提示。”
能夠讓賈珠入宮,能夠讓他在這等戒嚴的情況下,仍能看到昏迷的太子……能下這樣命令的人,唯獨康煦帝。
而康煦帝的想法,再加上賈珠昏迷的時間,他也能猜得出皇帝想做什麼。
太巧。
過於巧合之事,就會讓人牽扯上關係。
康煦帝讓人將賈珠帶進皇宮的原因,可想而知。
是啊。
這也,正是賈珠所想。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往前走了一步,當他邁開步伐時,賈珠再沒有管顧其他人的目光。
他一步,又一步地走到了太子的身邊。
賈珠少有這般居高臨下看著太子的時刻,因為自打允礽的身高超過他後,他總是很喜歡低頭看著他,然後一把將賈珠抱住,仿佛比他長高一些是多麼叫人歡喜的事。
當然,太子肯定會說,那是自然的。
“我比阿珠還高,自然是能護得住阿珠。阿珠,也不會再將我視如孩童。”
哪怕不比他高,其實也沒關係的。
賈珠想。
不管太子怎麼變化,他都還是他自己。
太子曾為夢魘感到頭疼,賈珠卻從來都不在意,因為他永遠都可以分得清楚,什麼才是他想要的,什麼才是真正的那個人。
他久久佇立在太子的床邊,久到讓王良都害怕的地步。
王良知道太子和賈珠的關係,也清楚他們兩人的情愫。
太子殿下重傷瀕危,賈珠幾乎在同一時間心痛暈厥,彆人或許不會多想,可是王良卻總覺得,大人乃是冥冥之中感覺到了太子出事,方才會為此。
如此深厚的情誼,倘若珠大人在這個時候失控……
也是正常。
可一旦傳出去,以後……
王良微愣,眼睛驀然就紅了。
已經,沒有以後了。就算傳出去又如何,太子殿下已經……
太醫說的那些話,他都聽在耳裡,惶恐籠罩著整座東宮。
一隻手,伸到了王良的跟前,把他剛才收起來的手帕抽/出來,然後按在他的臉上。
“我想,這帕子還是留給你自己,更合適。”
賈珠笑了笑,“王良,扶我出去,看看外麵罷。”
王良手忙腳亂地抓住臉上的手帕,一邊又去攙扶著賈珠,“大人,現在宮內落鑰,是不能隨便出去的。”他吸了吸鼻子,有點堵。
賈珠頷首:“我知道,那就在毓慶宮內走走吧。”
王良扶著賈珠出去,在跨過門檻時,賈珠的身體僵硬了一瞬,有那麼一刻,王良險些以為他要回頭。
然隻片刻的凝滯,賈珠大步跨了出去。
他的手虛虛地搭在王良的胳膊上。
“太醫,怎麼說?”
“如果幾天內沒找到解法,就……”
“毫無頭緒嗎?”
“其實已經找出是什麼毒,也已經從古籍中找到了解法。然有一味藥,是連京城都沒有的。”王良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太偏門了以至於……時間,約莫是不夠的。”
康煦帝已經叫人快馬加鞭去了,然這一來一回,會是怎樣,那可不好說。
賈珠閉了閉眼。
“那些刺客呢?”
“奴才知道得不多,隻知道第一批的刺客數量不多,而第二批就多了不少,不過大多都被太子殿下殺了。餘下的活口,應該都在天牢。”
現在隻是康煦帝分不出心神去處理他們。
賈珠悶悶咳嗽了一聲,“等明天,天亮後,王良,記得與皇上提一提,就說,請他查一查北靜王府。”
王良聳然一驚,失聲說道:“難道王爺也參與其中?”
賈珠搖了搖頭,“不是北靜王爺,其實更準確的是,他府上的幕僚。”
他頓了頓,有些惆悵地說道。
“朔方先生。”
王良對這個人有一點記憶,自然是出現在太子搜查賈珠身邊情報的記錄上。
“奴才記住了。”
他道。
又一會,王良還是忍不住問,“可大人,為何明日不自己同皇上說呢?”
眼下都快天亮了,黑夜與清晨交界之際,再過須臾,又是新的一日。
“說不得,那時候我累極了,睡得醒不過來了呢?”
【自然是因為,宿主撐不到那個時候了。】
兩道聲音,幾乎同時重疊響起。
係統無機質的聲音在賈珠的耳邊回響著,【宿主已經決定要這麼做了嗎?】
賈珠在心裡笑,“你還有其他的辦法嗎?”
【您是與眾不同的。】
【隻是係統以為,宿主足夠冷靜,知道一命換一命,並不會有任何的好處。】
總會逝去一條性命。
“因為我樂意?”
【賈府的前途,與宿主的抱負呢?】
“家中並非隻有我一個子弟,有老祖宗在,加上伯母是個有能耐的。”賈珠淡淡說道,“再說,允礽……”在知道之後,總會多少幫忙看夠點兒賈府。
總是瞞不住的。
他那樣聰明,的確是瞞不住。
所以,賈珠才不會在他的身邊。
在允礽醒來時,不該看到那麼殘酷的畫麵。
他立於樹下,抬頭望著天際。漆黑的天幕中,彎月孤獨寂寥地懸掛在天邊,亙古都是如此。
——“莫要多話,照辦便是。”
忽而,風起。
秋風獵獵,吹鼓起衣袍,一道陌生的色彩,猛然出現在他們眼前。
於幾步之外的宮牆之上,有位老道不知何時坐在那裡,破落的道袍被風吹卷起下擺,好似在風中,都能聽到他怪異的笑聲。
“小兒,可該慎之,再慎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