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的身邊,不一直都有朕的人?”
賈珠掐住允礽的鼻尖,無可奈何地說道:“是嗎?從前盯著的人,能繞著賈府一圈,現在,大概能繞賈府三圈。”
他從前是無所謂,可也沒心大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外人的眼皮底下。
賈珠知道因為之前的種種,所以允礽非常擔心他的安危,可是最近的舉動就實在太過了些。
那種窒息感如影隨形,雖不強烈,卻令賈珠感覺到,允礽正牢牢地攥著繩索的一段。就如同他把持著自己的長鞭,那種勒住喉嚨的錯覺,令賈珠感覺到了不安。
但這種不安,又不像是之前感覺到太上皇的殺氣那般,而是另外一種……不太/安分,不太正常,意識裡覺得不對,卻又因為動作的人是允礽,而被迫擁有的放鬆感。
如果做這件事的是任何一人,賈珠都會毫不猶豫地給他一個教訓,可偏偏是允礽,那他也隻好認認真真地問他是為何。
允礽甚少欺騙賈珠。
從前如此,往後也是如此。
賈珠沒問,他不想說。
但問了,他也沒有藏著掖著。
他抓著賈珠的手,慢慢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允礽的心跳速度並不快,一下、又一下,很緩,很慢,卻非常沉穩。
“有些事情,曾發生過。”他的聲音冰冷至極,但細聽,卻還是帶著些溫柔,“朕不想重蹈覆轍。”
“哪怕已經完全不同,你仍然覺得,需要戒備?”賈珠無奈笑了起來,“你應該知道……太上皇為何會選擇讓位。”
“起初,朕以為阿瑪是被所謂修道給蠱惑,後來,朕知道他知道了一些事情……他是怎麼想的,朕不說猜到十成十,但也心裡有數。”允礽漫不經心地說道,“然他到底,也是因為見識過怪力亂神,反倒超脫了些,不再將一些事情放在心上。”
也無怪乎康煦帝最後那段時間,允礽總是要和他吵。
著實是那段時日康煦帝的表現,令不知情的人都險些以為他要學著先帝去落發修行了。
直到後來,允礽和太上皇深深懇切地談過一次,父子兩人或許從未聊得如此之深,將一切原本隻有各自才知道的隱秘剖析開來。這從未有過的袒露,令父子兩人總算和好如初。
這也是最終允礽願意登基的原因。
說來也是奇怪,“從前”為了這個帝位,曾爭執得你死我活,可今時今日的登基之路,卻是如此怪異而搞笑。
如此截然不同,似乎是一樁好事。
然允礽今日表露出來的態度,令賈珠意識到,仍有什麼事情困擾著他。不然,允礽不會是這般陰鷙的模樣。
這種巴不得將心愛的東西攥緊在手裡的感覺,賈珠已經太久太久沒從允礽的身上體會到。
有段時間,允礽的確是這般。
在他們還沒說開,在他們互相試探,在賈珠打算遠離京城,在他們針鋒相對的時候,允礽如同一頭懵懂莽撞的惡獸,雖還不懂要如何盤踞在獵物之上,卻已經學會如何扼住其喉嚨。
他將儘數學來的招數都用在對付賈珠身上。
後來……
他學會了收斂。
當然,也是因為允礽和賈珠兩人的坦誠相對。
他們是如此赤/裸裸,仿佛一顆心都被徹底地剖開了來,變作了完全無阻隔的存在。這對允礽而言本來是極為困難,可隻要對象是賈珠,那就沒什麼不可能。
他們從幼時就如此依戀著彼此,仿佛連這個世間的認識都是手牽著手一同感知,哪怕康煦帝無數次對賈珠動過殺心,允礽都從不曾後退一步。
除非皇帝真的能痛下殺手將太子廢除……可偏生,康煦帝做不到。
他足夠心狠。
可皇帝,畢竟也是人。
有些事情若是從不知道,皇帝怕也是不會多想。可是一旦意識到,就再也不可能無視天外之物。
人總是會動搖的。
不論是因為外物,還是因為私情。
更彆說大多數時候,這兩者,也是糾纏不清,難以區彆。
太上皇到底和允礽交談了什麼,或許此一生都是秘密,然此時此刻,允礽心中懷揣的秘密,卻是毫無保留地捧到了賈珠跟前。
那顆心,在賈珠手掌心下的心,正在一下、又一下地跳動著。
“阿珠,你何時會來殺我呢?”
賈珠落在允礽心口上的手僵住,他像是沒明白允礽這句話到底是何意。他的睫毛輕輕/顫了顫,像是濃密的森影,漂亮而動搖。
……那是遙遠之外的事情,令他遲遲不能回神。
過了一會,賈珠輕輕地說道:“疼嗎?”
仿佛有怪異之聲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令他根本聽不清楚允礽的回應。他隻隱約感覺自己似乎是被抱了起來,輕飄飄的,像是一朵雲,又像是一團棉花,軟軟地依偎在允礽的懷裡。
他們不知何時轉移到了寢床上。
寢床很大,很暖。
也很安全。
賈珠靠在允礽的心口上,聽著那心跳聲。
長久以來,一個他始終不知道的答案,第一次,就這麼赤/裸直白地跳到他的麵前來。
“當初”,是誰殺了太子允礽?
是賈珠。
曾經,“太子”的確是死在了“賈珠”的懷裡。
“你擔心我殺了你?”
良久,賈珠仿佛才終於學會了動用那喉嚨的肉塊,發出了沙啞的聲音。
男人低低笑起來。
“何至於擔心?”允礽眉眼微彎,聲音輕柔得仿佛在夢中,“倘若阿珠不問,我就會一直等下去。”
“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時辰來臨時。”
“然後呢?”賈珠不由得追問,“在同個時間,同個地點,看我會不會殺了你?”
他的聲音透著幾分古怪,仿佛終於明白一件事。
為何在最後那一刻,康煦帝對他湧現了殺意。
……是關乎這件事?
允礽冰涼的手指撫弄著賈珠的眼角,“……我知阿珠不會。”
他喃喃著,輕輕著,仿佛在說著什麼可怕的秘密。
“可朕有時候,卻是覺得,這個結局,也挺叫人期待的。”
賈珠咬住允礽的肩膀。
血氣的味道。
允礽吃痛地笑了笑,帶著一種怪異的偏執,“你瞧……百年後,千年後,未必誰會記得誰……可你殺了我,一位帝王的隕落,或者一個廢太子的死……在史書上,好歹也能留下一筆,你說……是吧……”
史官不得不記。
史書不得不載。
他們的名諱,將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