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不以為恥,從此之後,每到閒暇時間,便拿了詩詞歌賦,一句一句照著念。
從小娘就告訴她,家貧沒關係,日子是人過出來的,所以,她也相信她能經營好這段夫妻關係。
成親月餘,陳府家門口突然來了個雲遊的老道,以一副神丹妙藥治好了陳玄多年罹患的痼疾。
也就是從那天起,她覺察到陳玄似乎變了。
老道這一走,似乎也帶走了他的神魂,他變得更加冷淡,黝黑的眼裡漠視著所有人,隻有看到道書的時候,那雙眼才會爆發出一陣狂熱,那個瘦骨嶙峋的身軀在這個時候好像才終於變得有生機。
婆婆怕他越陷越深,就逼著她親近他,他們的關係愈發僵硬,好幾次,她清楚地看到陳玄眼裡的不耐煩和厭惡。
有一天,她念書實在太累了,念著念著趴在桌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卻看到了他。
他似乎是進屋來拿東西的,看到睡得朦朧中的她,蹙了一下眉,冷淡地對她說:“既不喜歡念書,何必還裝作喜歡的樣子。”
說完便出了房門,連解釋的機會也吝於給她。
她想說,不是的,她是真的想要念書識字,可她百口莫辯。
偏見既已根深蒂固,不論她如何解釋不過狡辯。
婆婆嫌她懦弱蠢笨,張羅著要給陳玄納妾,她學過要如何當一名合格的主母,溫溫順順地應承下來,找到一位才貌雙絕的女伎。
陳玄知道了,眼裡的厭惡之色更濃,看她就像在看無可救藥的東西,隻對她說:“你當真瘋了。”
他厭惡她的軟弱,呆板,畏縮,可這性格早已深入她骨髓,她也知道她的性格討人厭,卻實在不知道要從何改起。
隻能繼續仰頭擠出一個溫溫和和的笑,請夫君指點。
她柔軟白淨的臉蛋,倒映著燈火的微光。
陳玄看著看著她,忽然麵色一變,奪門而出。
他常如此。
或許他當真厭惡她。
一天,她好不容易請陳玄留宿,那一晚也下了大雨,可到半夜,陳玄忽又起身離開,縱入廊外的大雨中。
她追出去,看到少年的麵色被雨淋得煞白,但雙頰卻泛著病態的潮紅,他死死地看著她,那是她從未看到過的目光,這眼神幾乎稱之為驚怖,像看到什麼噩夢的源頭。
待到第二日,雨勢轉小。
這天清晨,陳玄對她的態度難得稱之為溫和,他頭發還半濕地披在肩頭,像蜿蜒的水蛇,對她說:“我不需要你做什麼。”
但這不是安慰,更像是冷言冷語的告誡。
這是他們第一次如何平和地相處。
她也鼓起勇氣問:“你不喜歡我念書?”
“我不喜歡念書的女人。”
“那我去學一門樂器如何?”她勉強地笑,“到時候便能與夫君合奏。”
“我也不喜歡通曉樂理的女人。”陳玄的語氣還是很平靜。
她知道,他是在騙人,他隻是不喜歡她。
但眼下的氣氛實在太好。
簾櫳半卷,階下春雨點點滴滴,微風卷簾而過。
她對上他的雙眼,陳玄不解回望,少年的雙眼黑白分明,如微冷的灩灩春江。
時隔百年,她又重新看到那雙眼。
微冷的,溫柔的,像剛化冰的春江水。
蕭淩波遽然失神。
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眾人趁隙紛紛放出飛劍,幾道五彩光華霎時間一齊刺穿蕭淩波胸膛!
鮮血如潑!
蕭淩波頓時被逼退數丈遠,噴出一大口鮮血,可饒是如此,她竟還緊緊攥住鄭夫人,未曾鬆手!
鮮血浸透她一襲鮫紗裙,就像她少女時期未曾繡好的嫁衣。
鮮血潑灑在鄭夫人秀美的麵龐上,鄭夫人此時已然嚇得呆住,唇瓣微動,說不出一句話來。
鄭夫人本是個秀才的女兒,因結識了陳玄,這才踏上仙途,夫婦同修。她從小家境優渥,又被陳玄愛之護之,保護甚好,更不知曉陳玄與蕭淩波二人的往事,還以為這二人真是故友。天真爛漫,一向沒什麼心眼,何曾經曆過這樣的場麵。
眼前的女人口吐鮮血,一雙鳳眸冷冷將她從頭掃視到腳。
到了這個地步,女人竟問道:“你可通曉詩書?”
鄭夫人不知丈夫這位故友的表情為何這般猙獰癲狂,嚇得六神無主:“我……家父……家父曾教導過我禮儀文字。”
他說過,他不喜歡念書的女人。
“你可擅樂理?”
鄭夫人努力定了定心神,“曾學過琴。”
他說過,他對與人合奏沒任何興趣。
陳玄也沒想到從前那個懦弱的蕭淩波竟剛烈至此。
怕飛劍傷到鄭夫人,隻能勉強收回飛劍,急道:“窈娘,我知你心中有怨,隻管向我來尋仇,丹娘與無辜,你何必為難她。”
“她如今在我手中,我想殺便殺,”拎著鄭夫人,蕭淩波看陳玄鐵青的麵色,笑道,“我死之前拉個墊背的?不好得很嗎?”
“怕嗎?”
“怕我對你的愛人下手嗎?”蕭淩波眼裡掠過一抹難以言喻的痛楚,眼裡帶笑,口中含血,“陳玄啊陳玄,原來你也有這般害怕的時候。”
陳玄看著看著她,麵色遽然蒼白,頓失血色。
蕭淩波長笑道:“我今日便要殺了這個賤-人,你當如何?”
言罷,竟然伸手一抓,徒手便要掏入鄭夫人胸膛。
陳玄想也未想,不惜此身將遁光一縱,欲先搶下鄭夫人而來,白濟安與李琅嬛也忙放出劍氣,
但許是恨極痛極,讓蕭淩波爆發出最後的意誌力,動作快如閃電,飛劍一時間回援不及,蒼白猙獰的五指就已刺穿柔軟的胸膛。
陳玄瞳孔驟縮,不可置信地看著蕭淩波。
蕭淩波白發飛舞,眸光陰狠,將掌心那顆躍動的心臟就地一擲,伸出帶血的手,輕撫他眼皮,“你以為我要殺她嗎?”
鄭夫人跌倒在地。
悲愴尖利的嗓音打破這一片死寂:“玄郎!”
陳玄眼皮帶血,麵無表情地站著,淋漓的鮮血如注一般從他黑洞洞的胸口噴湧而出。
“玄郎,”蕭淩波溫婉地笑著,語氣難得輕柔,如漫天輕柔的飛雪,“我們同赴地獄吧。”
撫在眼皮上的指甲,驟然用力,硬生生又旋出一對帶血的眼珠!
這是第一次,她突然覺得這雙眼是這麼的礙眼。
礙眼到,想讓她硬生生,徒手——
挖出來!
夏連翹看著這對峙中的兩人,不由一怔,霎時間,大腦如電光火石,撥雲見霧,所有的線索串連在一起,都指向一個答案。
蕭淩波的心魔到底是什麼?
夏連翹之前不是沒猜測過蕭淩波的心魔到底是什麼。
作為網絡小說裡一個經久不衰的虐戀題材,她曾經想當然地以為或許是陳玄的背叛致使蕭淩波以人身入妖,恨極痛極。
歸根到底,無非還是狗血虐戀,自怨自艾的老一套“他不愛我”。
可直到這時,夏連翹才終於想明白,蕭淩波的心魔根本不是不愛。
是她把蕭淩波的境界想得太低。
而是,“憑什麼”!
憑什麼?
憑什麼是你破戒,卻要殺我?
憑什麼是你道心不穩,卻要殺我?
你證你自己的道,為什麼你自己不去死?
這恨猶如烈火,曆經百年,越燒越熾,越燒越恨。
她要童男童女,殺陳氏血脈,攪得陳郡天翻地覆,卻依然不能抵消哪怕一二她骨血的恨意。
因為她殺再多陳氏子那也不是陳玄。
這刻骨的恨意,最終隻化作一聲質問:
陳玄,憑什麼死的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