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嬛不知如何安慰她,便捉了個小螃蟹給她玩。
“白大哥,琅嬛,我沒事。”夏連翹心情有點兒複雜地搖了搖頭。一想到陳持風和蕭淩波她還是有點兒打不起精神。
倒不是因為生出什麼感情,她跟陳持風相識還不過半日。隻不過有感於人與人之間的因緣際會,當真如浮萍般聚散不定,轉瞬即逝。
鄭夫人則一直怔怔地坐在船頭,不言不語。她臉上淚痕已乾,這個溫婉賢淑的女人,這一刻反倒展示出無與倫比的堅強,出乎李琅嬛的意料。
夏連翹想了想,跑到船艙內給她倒了杯茶,她接過,抬起頭,笑了笑。
眼底雖含淚,但精神狀態卻比剛才好很多。
“道友,你說我與那蕭娘子有幾分相似?”望著碗中淡青色的茶湯,鄭夫人輕聲說。
茶湯中倒映出的女人哭紅了雙眼,眼皮腫得像個桃子,但這一雙眉眼細細看來,竟真的與蕭淩波有幾分相似,李琅嬛一怔,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如何安慰這個女人。
“我知曉夫君對我是真心,”鄭夫人兩指輕拭碗口,喃喃道,“但他對蕭娘子或許未必是真的無情。”
“第一次見我時,他神情怔忪,我還當我們是一見鐘情,如今想來,或許是看到我想起蕭娘子,心生愧疚罷了。”
“夏道友、李道友你們也無需安慰我,今日我才知夫君……不,陳玄與蕭娘子之間的過往,歸根到底是陳玄對不住她……”
許是過往見不得人,陳玄並未告知鄭夫人實情。夏連翹很同情這個一直被瞞在鼓裡的,外柔內剛的可憐女人,“夫人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鄭夫人抬起眼,唇角勉強抿起一個混雜著苦澀的、釋然的複雜的笑,“陳玄帶我踏入仙途,既已接觸到長生,今後當然是繼續求仙問道,見識這天地廣闊了。”
夏連翹一怔,沒想到陳玄這幾人兜兜轉轉之下,最後倒是鄭夫人最有仙緣。
眾人又斷斷續續說了一些話,夏連翹忍不住看向從一上飛舟起就沒怎麼說過話的淩衝霄。
少年脊背挺括,身姿頎長,眼睫低垂,從剛才到現在就沒開口。
唉唉唉,也不知道淩小少年在想些什麼,夏連翹有點兒猶豫和擔心。
從一開始就是他在追殺蕭淩波,如今看到這般慘烈收場,彆弄出PTSD了吧?
“那個,淩道友?”她試探性地小心翼翼開口。
對上淩衝霄看過來的視線,夏連翹提著裙擺坐到他身邊,“你還好吧?”
這一次,淩小少年倒是沒麵無表情轉身就走。
也算她攻略小有所成,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隻不過言語還是疏淡客氣,“道友何出此言?”
“就那個,你也不要太有心理負擔。”夏連翹擺出知心姐姐的架勢,委婉勸他。
少年卻皺眉,露出不解之色,“因緣和合,蕭淩波與陳玄落得今日下場,不過咎由自取,我為何要有心理負擔。”
夏連翹一怔,呆呆地看著淩衝霄。
不會吧……
等等,她好像知道淩衝霄前期為什麼這麼一副不近人情,淡漠到直接喪失七情六欲的樣子了。
少年自小沒有父母教育,沒有朋友陪伴,根本難以理解蕭淩波等人之間複雜的感情。
正常人見這番慘烈收場,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或唏噓,或憤怒甚至於厭惡之情。而淩衝霄沒有任何感情波動,心湖如萬年的冰湖。
這一顆冷淡透徹到極致的琉璃心,對於修道而言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他身上的這個問題必須要進行調-教,等女兒用死亡喚醒他的時候就已經晚了。看著船舷外飛逝而過的雲氣,夏連翹想了想,試探著開口問,“道友好硬的心腸。”
淩衝霄言簡意賅:“情濃則智短,寡情非無情。”
“話是這麼說沒錯,我知道道友的想法或許才是最正確的,但我還是想知道,淩道友會不會動情呢?”
少年淡聲問,“何謂動情?”
夏連翹:“就是……喜歡上哪位姑娘?”
淩衝霄抿唇,給她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吾不知。”
少年眉眼微蹙,秀鼻薄唇,眉心劍痕綺豔出塵,皙白如玉的臉泛著淡而清冷的寒光,柔韌烏亮的高馬尾發被長風吹動,當真英姿勃發,仙儀神秀,飄然出塵。
這張臉一看就是不懂情愛的高嶺之花臉呐,夏連翹內心感慨萬千。
“我若動情,”淩衝霄冷聲道,“必定不會落到那惡蛟的下場。”
“太上忘情,不為情牽,不為情困,才是情之一字的最高境界。”
夏連翹提出異議:“可是男女之情本就是不理智的。”
淩衝霄語氣果決平靜,“吾必不會如此。”
夏連翹托腮:“那道友也太理性了,沒有激情沒有占有欲的男女之情豈不是寡淡如水?我以為,情之一字本來就該是熱烈的。”
她本來就有意改變李琅嬛跟淩衝霄的結局,當然不能看淩衝霄太理智冷漠。
淩衝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明明是個十八歲左右的少年,愛情觀卻如同過儘千帆一般老氣橫秋。
淩衝霄淡道:“倘若真有情。有情之人,自可結成道侶,拋卻紅塵小愛,同證大道。
“大道無窮,而吾能與君同行而求索,正是這世上一等一的逍遙快意。”
雖然知道淩小少年隻是在很認真地闡述他自己冷靜理智到極點的愛情觀,但那雙清冷疏淡的雙眼平視而來的時候,夏連翹還是不由一怔。
心跳驟然加快幾分,忙移開視線,深吸一口氣,繼續道:“道友這是智者不入愛河。道友正是因為身在岸上,才不沾水,不沾泥,不畏愛,不避愛。但月滿則盈,淩道友這話可不能說得這麼早。”
想到書中的李琅嬛與淩衝霄,夏連翹心底歎了口氣。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不信你兩眼空空!
淩衝霄皺眉,“你不信?”
夏連翹猶豫了一下,伸出掌心,“道友要不要跟我來打個賭。”
淩衝霄脊背挺括,垂袖束手看了一眼她的手掌,沒有動,“賭什麼?”
賭你心動一刹,她暗自腹誹。
“賭你早晚會動情吧。至於賭注到時候再說也不遲。”
少年烏黑如寒星般的雙眼靜靜地看著她,夏連翹本來以為淩衝霄會拒絕她的突發奇想。
孰料,少年薄唇親啟,果決道:“好。”
雖還是不習慣與人接觸,淩衝霄卻隻動動眼睫,與她雙掌相擊。
少年手指骨節分明,纖長如玉,許是因為常年練劍的緣故,十分有力。
指尖相觸,猶如玉石輕扣,在心中當啷一響,夏連翹的心跳如擂鼓,怕他覺察,飛快地收回目光,左顧右盼。
掌心觸手微涼,不過一刹的功夫,淩衝霄也有些不太自在地迅速收回手。
夏連翹:……
這可真算是“我與神明畫押了,賭你心動一刹了”。
夏連翹:“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飛舟到陳府門前,緩緩降下。
將飛舟攝入牌符內,淩衝霄這次卻未同他們一道進入府中。
隻打了個稽首,容色端靜肅穆,沉靜如淵:“我此番隻為除妖而來,如今除妖事儘,也當回轉宗門,向師門稟報。”
李琅嬛與白濟安都沒想到淩衝霄會這麼早走,紛紛出言挽留,“道友何不多留片刻?”
夏連翹更是始料未及,她還要刷好感度,當然不願意淩衝霄走這麼早:“道友要不喝杯茶再走吧,這一戰道友居首功,到時候如果陳老爺問起,我們要怎麼回答?”
鄭夫人也溫言勸說:“相逢即是有緣,淩道友再多留一段時日吧。”
隻少年行事果決,既已決定的事,便不會再轉圜猶豫半分。淩衝霄無動於衷:“你我若有緣自會再相會。”
說罷,少年疏淡的目光自夏連翹麵上一掠而過,無視眾人驚訝的視線下,提點她說:“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這世上紅塵紛擾,情起情滅,唯有大道,循環往複,恒常未改。
“那惡蛟幾人也正因縱情濫情,才落得這番下場。
“吾輩修道弟子,當引以為戒,專心修煉,徹悟大道,長生久視。需知此間長樂無窮,遠勝於人間男女情愛。”
夏連翹一愣,淩衝霄這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
說罷,淩衝霄便朝眾人略一頷首致意。
指尖一點,將遁光縱起,如雪劍光急走,虹光越過東海重重滄浪洪波,跨過綿延群山。
雲外,落下少年一道淡而有力的長吟,說不清的疏狂傲骨,一顆道心渾然不動,堅定無回:“鯨騎東海踏滄溟,還上仙都放歌行,袖中尺兩劍,敢叫鬼神膽氣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