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擅長煞風景,一夜未眠的馮溪臉色更不好看了,但也沒有拂袖而去,仍端正地坐在床邊。
沒幾日南秀的身體就徹底養好了,在此期間馮溪一直留在她寢殿,不過夜裡不再需要他守著,隻有白天時要在她眼皮子底下呆著。
兩人相安無事地共處一室。某一日南秀百無聊賴,心血來潮說要聽琴曲,琴女便被叫來錚錚地彈了幾曲,全都是些陣前鼓舞士氣的樂曲。
馮溪握著書的手緊了又緊,覺得書頁上的文字都變成了胡亂跳動的墨點子,實在看不進去,又被她目光灼灼地盯著,索性將書一放,抬眼看著她沒好氣道:“你若想聽,我先回西苑去,等你聽夠了再回來。”
南秀眼睛一亮,手順勢壓在他的書上,在書頁上輕輕敲著手指,笑盈盈地看著他:“看書多無聊啊,我們去街上玩兒吧?”
馮溪知道她是閒不住的性子,心裡自然不想出門,可與她對視的一瞬間嘴上卻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南秀見他默許,揚聲命下人去備馬車。
兩人乘坐著馬車到了街上。雖然花燈節早就過了,仍有店家在開燈棚掛燈謎,也有幾人駐足猜謎。南秀埋在心底的回憶浮上眼前,頓時來了興致,催促馮溪下車,也帶他湊到了兩兩的人群中。
簡單的謎題都被彆人解開了,隻剩幾道極難的還孤零零地掛著。南秀知道以馮溪的才學很輕易便能解開它們,於是撞了撞他手臂,指著最高最大的一盞燈,眼睛亮晶晶地同他說:“我想要那個。”
這句話和回憶裡自己曾說過的一模一樣。說出來的那一刻南秀都晃了神,視野內馮溪的這張臉也與記憶裡的人緩緩重疊。
隻是回憶裡的小舅舅淺笑著應下了。
麵前的馮溪卻拒絕了。
馮溪隻覺得周圍人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即便克製,依然彆有深意。或許是他想得太多了,可還是十分抵觸以如今的卑賤之身當街賣弄才學。
更令他無地自容的是,當他無措地將視線微微一移,就看到了不遠處越走越近的表妹林萍兒。
一身粉裙的林萍兒眉目間正籠著輕愁。她生得極美,腰肢如細柳,步履款款,見到馮溪後也很快停了下來,遙遙望著他。
林萍兒身邊的侍女畏懼地看了南秀一眼,謹慎催促她快些離開,可林萍兒卻置若罔聞,絲毫沒有挪動腳步。
南秀覺得這實在太巧了,於是同馮溪道:“太平街這麼長,今日又非年節,你們二人還能恰巧相遇,可見還是有些未儘的緣分。”
馮溪看向她。
南秀真覺得他快要哭了。自己好似成了牛郎織女腳下的銀河,千方百計地攔著有情人相見,哭笑不得間又想著:總歸不是小舅舅陪在身邊,明明在做一樣的事,但她隻覺得無聊透頂。
她轉頭望著那隻高高懸掛的花燈,小舅舅若是在,這東西此刻已經在自己手上了。
林萍兒被侍女半求半迫地拉進了街邊的鋪子裡,馮溪也慢慢收回了視線,這才發現南秀正在自己解燈謎,手上已經提了盞花燈,店家和圍觀眾人的恭維讚歎聲不絕於耳。
馮溪頗為驚訝。
南秀解謎的速度比他還要快上一些,他心裡才思索出答案,她就已經張口說出來了。
語速不緊不慢,看神態又胸有成竹。
不出片刻工夫,燈棚裡僅剩的幾盞燈都被她贏了過來。她將它們提在手上負在身後,手腕隨著思索一下一下輕輕動著,形態各異的花燈在她手間搖曳不斷。
臨近午時她又帶自己去登月樓吃飯,一直沒提方才遇上林萍兒的事,也沒有怪罪他的意思。可他坐下後心裡還是說不出的愧疚彆扭。
各色佳肴擺了滿滿一桌子,她略夾了幾筷子後借口有事離席,讓他先吃,卻很久沒有再出現。
半個時辰之後才有她的隨從進入廂內,告知他:“殿下有急事先走了,命屬下等到公子吃得儘興後再送公子回家。”
馮溪一個人被留在了登月樓,有些莫名,有些憋悶,還有些奇怪的委屈。“回家”這個詞令他心頭一顫,口中頓感苦澀至極——他早已經無家可歸,即便父親有朝一日還能起複,知曉他委身太女,應當也不會再認他這個兒子了。
“走吧。”他垂頭喪氣地起身,一桌子菜自南秀走後他也沒再動過,現下腹中空空,卻毫無食欲。
隨從護著他離開登月樓,上了馬車。
而此時此刻,在登月樓最頂端的高台上,南秀雙腿交疊架著圍欄,一堆花燈擠擠挨挨地貼在一旁。她一手拿起小酒壇貼近唇邊,清冽的酒水隨著動作滾入喉間,目光無波無瀾,朝下望著馮溪上了馬車,又看著馬車朝東宮的方向駛去。
隻看背影,他也並不像小舅舅。
小舅舅比他高很多,肩膀也寬很多。
一股微冷的風自高台吹過,拂過她發間,像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摸著她發頂。她又灌了一口酒,覺得心裡凝結不散的執念,好像被這一下輕而又輕的風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