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海崖下海浪如同被煮沸了的一鍋水, 正在汩汩冒著熱氣和濃重刺鼻的腥氣。
妖神本就蔑視天地,如今又帶著怨怒,那股滿攜殺意的威壓已經洶湧地彌漫開了, 壓製住了幾乎所有人近半的修為。可見若它真的複活, 必然是一場毀天滅地的浩劫。
以千靈山為首的各大仙門剛在此地與癆獸經曆了一場惡戰。癆獸因為多了妖神相助,更加殘暴,仙門傷亡慘重卻仍沒能阻攔它主動為妖神獻祭,若是龍妖再來……
人群中逐漸開始有些躁動和絕望。
宋明山捂著肩頭滲血的猙獰傷口, 試探到自己與殺符的感應消失,失神片刻,紅著雙目高聲道:“殺符已用, 龍妖被仙尊誅殺了, 妖神不足為懼!”
他的聲音蕩開, 傳遍崖底每一個角落,也成功鼓舞了士氣。
癆獸流儘妖血的獻祭於妖神來說不過是小小貢品。妖神要的,自始至終都是有著自己烙印, 可彼此相融, 助它真正複生的龍妖。
聽到師父的話, 靈晚與蕭鶴對視時眼中都蒙上了淚意。而其餘人的表情有放鬆, 有難過, 有震動, 也更多了些絕望後卷土重來的希望。
蕭鶴本是最怕死的, 如今印證了師姐的死亡後,他赤紅著眼睛望向妖神所在之處,痛苦地嗚咽了一聲,死死握住劍柄,咬牙切齒道:“今日就是死在這裡, 也誓要滅妖神,為南師姐報仇雪恨。”他恨自己太過弱小,能做的實在有限,其實現在所有的希望僅壓在沈長英一人身上。
假如他封印失敗,此地所有人,都會死於妖神的報複。
好在如今妖神失了龍妖的助力,就有了再度封印它的可能,所有視線一齊彙聚到了沈長英身上。
眾望所歸。
……
沈長英正與妖神蒼韞相對而立。
他抬手設陣,預備著與蒼韞的最後一戰。
蒼韞對這個舊識既敬服又痛恨,如此相似的場景重現,它已是成竹在胸,忽然笑起來,示意沈長英抬頭看:“她來了。”
下一刻震天動地的龍吟聲響徹雲霄,隨即一道混沌的金光由遠及近落入靜海崖上空,盤踞在層層疊疊的烏雲之間。漫天紛卷飄落的雪花在一瞬間凝成碎冰,周遭寒氣透骨,如同化作鋒刃。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向天上看去。
起初有人還在不解地問:“那是什麼?”
直到有人顫聲答:“好像是……是龍!”
待宋明山看清後也臉色大變,幾乎站立不穩,不及作出反應,很快又見他再信任不過的沈相川正一步步踏上長階,慢慢走進眾人視野之內。
宋明山險些被氣得吐血,快步迎上前,驚怒交加地質問他:“你沒殺她?”
馮小滿立馬跑到沈相川身邊。看到同門向師父投來不敢置信的目光,再看長老們對他的失望憤怒,心緒紛亂又忐忑不安,但還是忍不住替他辯解道:“龍妖受妖神召喚,師父他或許是阻攔不了,並非有意——”
沈相川卻坦白道:“是我不願殺她。”
馮小滿慌張打斷:“師父!”
他抬起眼,再說了一遍:“我不願殺她。”
“你——”宋明山猛然提劍指向他。
有長老上前一步攔下暴怒的宋明山,仔細端詳著沈相川,緊接著似乎是不願相信,表情變得驚痛且疑惑,而後擰眉沉聲道:“他入魔了。”
四周人嘩然。
馮小滿更是不願相信,用力握住沈相川的手臂,驚得說不出話來。她身體顫抖,死死盯住自己一直仰慕著的師父。
而沈相川沒有反駁。
天之驕子,千靈山萬人敬仰的仙尊沈相川,竟真的在此刻入魔了。
正僵持間,卻有人忽然大聲喊道:“南秀師姐她——好像在助長英師叔!”
……
南秀像是陷入了一場漫長的夢境。
小時候學劍,她總是要出錯。師父恨鐵不成鋼地責備她說:“你若有你長英師叔小時候萬分之一努力,何至於練成這般一塌糊塗的樣子!”
七歲的她氣不過,決定去瞧瞧這個長英師叔到底是何方神聖,明明自己已經很努力了,他總不至於比她多生兩條胳膊兩條腿吧!
彆的山頭都有各種千奇百怪的法陣攔路,寒山峰卻沒有,因此她一個小豆丁也暢通無阻,當自家後山一樣大搖大擺地跑上來了。
她仗著自己經常爬樹,泥猴子一樣七手八腳地爬上高高的牆頭,又信心滿滿地去抱牆邊的大樹,誰知腳下沒能踩穩從樹上跌下來,還在半空便嚇得緊緊閉上眼,卻沒感覺到預料中的疼痛,隻覺得脖子一緊,再睜眼時見一個穿著紫袍的大哥哥正提著她的衣領。
大哥哥個子極高,皮膚比她生得還要白,還將她往高提了一些,歪頭望向她,眉眼當真像畫兒一般好看,笑眯眯問她:“你是哪家的?”
美色當前,小南秀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呆呆回道:“天雲峰的。”
“哦,天雲峰的南秀。”
小南秀受寵若驚:“你認得我?”
“師兄說他——收了個很笨的徒弟。”
小南秀漲紅了臉,在他手中張牙舞爪地掙紮起來:“我才不是笨蛋!”
她氣急敗壞,早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了。
“師父說我天賦過人!比、比我那個長英師叔還要厲害!”
“是嗎?”麵前人笑意更深,“小仙師竟這般厲害,幸會幸會。”
後來得知麵前這人便是沈長英,羞愧後她愈發刻苦練功。
待學成以後初次下山,謀財害命的邪修被她利落地斬殺於劍下,也因此救下了整個村莊的百姓。劫後餘生的眾人滿眼感激,圍在她四周,介紹自己身份時她握劍的手都有些顫抖,還要儘力裝出一副深沉穩重的樣子。
那時沈長英已經陷入了沉睡,但留在南秀心上的震動卻久久難消。萬生萬物,一草一木,我千靈山弟子誓要護衛蒼生,懲奸除惡,縱死無悔。
這也是師父一字一字教她念過的。
天際間黑雲似墨,風如擂鼓,依然能聽到來自心底的召喚聲。南秀緩緩睜開眼,居高臨下地凝望著海浪上浮起的妖神魂體。
符文像是以刀深深刻在它的臉上,脖頸,肩頭,四肢,而它半透明的魂體之下,像是有什麼正要掙破這萬道岌岌可危的封印鑽出來。
蒼韞已經迫不及待了。
而出乎它意料的是,沈長英看到已經化龍的南秀卻並不見驚慌。
蒼韞隻當他是強裝鎮定。凡人之身,就算修行百年千年,又怎麼能兩次封印身為妖神的自己?從前沈長英拚上一條命,也不過勉強封印它十數年而已。
可當金光自高空落下時,出現在崖上的卻不是理應臣服在它腳下、心甘情願來為它獻祭的巨龍,而是已經又恢複成原本模樣的南秀。看到這樣一個纖細蒼白的小姑娘一步步朝自己走來,蒼韞有一瞬間的詫異,隨後神情轉冷,滿目不悅。
這時南秀聽心底那聲音又問了一遍:“可願獻祭?”
她慢慢抬眼,眼神異常堅毅:“我不願。”
鮮血從她嘴角、耳中流下。體內躁動的龍妖力量終於漸漸歸於沉寂,如同被馴服一般乖順地選擇與她骨血相融。眉間金光隱沒,蜿蜒在側臉上駭人的龍鱗紋路也在一瞬間儘數消失不見了。
她緊緊盯著蒼韞,又一字字重複道:“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