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善從不挑嘴, 吃飯也不挑地方,本來看到擺盤非常好看的生魚膾還想嘗嘗來著,沒想到眨眼間那盤生魚膾就被撤了下去。
他抬頭一瞧, 發現他爹霍去病和他舅公衛青神色如常, 劉徹父子倆的表情卻都怪怪的。
霍善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好像剛給大夥介紹過吃生肉喝生水的壞處。剛才那盤他還沒看清是什麼玩意的生魚膾, 瞧著仿佛就是生肉!
沒能嘗鮮,霍善也不在意, 彆的菜他也吃嘛嘛香。旁邊的太子劉據見他吃得這般開懷,剛才那種吃不下飯的感覺一下子沒了, 也跟著他一起開開心心地吃了起來。
劉徹見兩小孩吃得歡,便問霍善:“宮裡的飯菜好吃,還是家裡的飯菜好吃?”
霍善想也不想便道:“家裡的好吃。”
劉徹:“………”
衛青:“………”
太子劉據也不敢置信地看著霍善,沒想到這小孩這麼敢說。
霍去病倒是默不作聲地望著霍善,知道他認知裡的家恐怕不是冠軍侯府。
果然,霍善興致勃勃地說道:“師父和師弟做什麼都特彆好吃, 師父答應過我, 等到過年還要給我做餃餌吃。”
劉徹本來還覺得自己的禦膳被冠軍侯府比下去了,很有點不樂意。可聽霍善這麼一講, 他便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霍去病。
沒想到這孩子都到長安兩天了,霍去病這個當爹的還沒把他籠絡過來。
但孩子重感情不是什麼壞事,倘若這小孩兒是個見識了長安的富貴就二話不說拋下昔日至親的人,劉徹反倒是瞧不上眼。
劉徹問道:“餃餌又是何物?”他已命宮中廚子試著做餛飩,過幾天應該便能上桌了。
霍善就給他講解了一番,說這是傳說中有位名醫當完大官回到家,看到鄉親們凍得耳朵都壞掉啦,所以用些驅寒藥草煮了些餃餌給大夥分著吃。餃餌的做法和餛飩差不多, 隻不過皮要厚一些,捏成了偃月形,看起來好像耳朵的形狀!
等到劉徹問他是哪個當過大官的名醫,霍善就表示不知道。
因為張仲景親自否認過,說他沒有發明這種食物。
反正就是這麼個傳說,誰知道是誰乾的呢!
劉徹道:“用驅寒藥材煮的話怕是不好吃。”
霍善覺得很有道理,馬上說道:“我們又沒有受凍,可以拿彆的湯來煮,或者蒸著吃。”他還給劉徹分享了四時餡料,全都是他悉心和李時珍打聽回來的,在吃這方麵他可用心了!
劉徹點點頭,示意旁邊伺候的人把這事兒記下來。
很不錯,你們家的菜譜很好,現在是我的了。
霍善哪裡知道劉徹的想法?不過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意。
要知道他可是個非常有分享欲的娃兒,從來隻有他講到彆人不願意聽的份,絕不存在他自己不願意給人講的情況。
許是剛順走了霍善的餃餌做法,劉徹覺得不能白拿孩子東西,就問霍善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霍善不解地反問:“什麼打算?”
劉徹道:“你如今可是朝陽侯了,不能再整天隻顧著玩了,朕得給你找兩個家臣跟在你身邊,平時教你識字習武。”
霍善道:“我有師父啦,不用家臣!”
劉徹想到霍善那個叫李長生的師父,李長生這名字他挺喜歡的,李長生這人瞧著也不差,既然霍善喜歡,那便讓他當家臣好了。他說道:“那讓你師父當你的家丞,丞相的那個丞,官不大,不用乾彆的,就跟你待在一起,還能拿俸祿,不白教你。”他轉頭問衛青,“家丞俸祿多少來著?”
衛青家中有三個沒滿十歲的千戶侯,對這方麵還是挺了解的,回道:“三百石。”
三百石聽起來不多,實際上已經等同於小縣縣令。以後霍善有什麼需要上書朝廷的事,基本都是由家丞出麵,算是家臣之中的領頭人。
既然霍善不想離開他師父,那給李長生安排成家丞無疑是最妥當的。
李長生能書會畫、談吐不凡,給霍善這麼個年僅三歲大的千戶侯當家丞綽綽有餘。
霍善得知師父可以拿俸祿,立刻就心動了。
他不知道三百石是什麼概念,但是本來一石都沒有,現在有三百石,那就是白得了三百石糧。
霍善好奇心一向旺盛,他沒有不懂裝懂,而是積極地向旁邊的太子劉據請教:“你知道一石等於多少斤嗎?”
太子劉據冷不丁被霍善這麼一問,先是有些反應不過來,接著才一五一十地給他解釋起來:“一石是四鈞,一鈞是三十斤。”
霍善當場算了一下,一石是一百二十斤,三百石就是三萬六千斤!
一年俸祿三百石等於他們每天約莫能有一百斤糧食!
霍善馬上替他師父答應下來。
白撿的糧食,不要白不要!
劉徹見他一會跟人提問,一會凝神思索,一會又眉開眼笑、仿佛得了什麼大便宜,頓覺有趣至極。
劉徹笑問:“怎麼?算得清楚嗎?”
霍善便把自己算出來的數目告訴劉徹。
他早就會算數啦,還會背九九相乘法!
剛才那幾個數都老簡單了,他一下子就能算出來。
劉徹幾人還沒說什麼,太子劉據已經大為震動。
簡單嗎?他都十歲了,剛才那幾個數也沒法直接算出來。
算術這東西,難者不會,會者不難,有的人學到十幾二十歲還不得其門而入,有的人早早掌握了秘訣便覺得再簡單不過。
本來太子劉據還覺得他爹怎地特意喊他過來見個小豆丁,這會兒他已經沒這種想法了,他覺得霍善這娃兒和霍去病他們一樣都是怪胎——隻是怪在了彆的方麵而已。
相比於備受打擊的太子劉據,劉徹現在是越看霍善越喜歡。
本來他隻是看這孩子長得像小時候的霍去病才多偏愛幾分,如今他覺得自己眼光著實好,半路上撿個娃都這般聰明伶俐。
不枉他力排眾議將這孩子封了個千戶侯!
劉徹道:“你師父看起來不習武,朕讓人再給你挑個會武的家臣。”
霍善對挑家臣這事兒已經不排斥了,積極地向劉徹謝恩。
劉徹瞧了眼旁邊的霍去病,笑著問霍善:“那你還想回新豐縣去嗎?”
霍善理所當然地道:“肯定要回去的!”
他師弟和霍小白還在新豐縣呢。
他不回去的話,他們會很傷心!
霍善把自己的想法講給劉徹聽。
劉徹道:“那你爹和我們見不著你也會很傷心。”
霍善一下子苦惱起來。
唉,崽隻有一個,卻有那麼多人需要崽!
崽崽發愁!
霍去病道:“想回去就回去,以後我休沐日就去看你。”
霍善聞言高興地轉頭看向霍去病:“真的嗎?”
霍去病點頭。
霍善道:“那我也常來長安看你們!”
劉徹見父子倆居然就這麼說定了,隻覺沒了許多樂趣。他問道:“長安不好嗎?”
他還以為這孩子來了長安便不會想著回去了。
霍善想到劉徹是大漢的皇帝,長安是大漢的都城,就等同於是劉徹的家。
他來了長安又想著走,就像去彆人家作客嫌棄彆人家不好似的,很沒有禮貌!
霍善認真思量片刻才回道:“長安很好,但新豐縣也很好!整個大漢都是您的,天底下哪有不好的地方呢?我在新豐縣待著,感覺也跟待在長安一樣好。”
他可是很有禮貌的孩子,絕對沒有嫌棄長安的意思!
若非知道衛青他們都不是擅長阿諛奉承之人,劉徹都想問問這番說辭是不是他們教的了。
這是個三歲小孩能說出來的話嗎?
不過隻消想想這孩子從進宮起到底講了多少話,劉徹就知道霍善這回應絕對不可能是旁人教的。
不得不說,人都是愛聽好聽話的,劉徹這人尤其喜歡。
劉徹道:“既然要回去,那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霍善想了想,覺得自己什麼都不缺。他琢磨了好一會兒,眼睛忽地亮了起來,興衝衝說道:“我想要三匹馬兒,我一匹,師父一匹,師弟一匹,以後我們可以一起騎馬去趕集!”
劉徹沒想到他思來想去,想要的居然隻是幾匹馬。他笑道:“這有何難,一會我叫人牽些馬兒出來給你看看,你自個兒挑。若是有相中的馬奴也帶回去,往後叫他幫你養馬。”
霍善不懂什麼馬奴不馬奴的,隻知道自己不僅能回新豐縣去,還能擁有自己的馬!
一頓家宴吃完了,劉徹就領著霍善去“閱馬”。
其實就是讓宮中馬奴牽著馬出來溜一圈,讓霍善自己挑喜歡的馬。
宮中的馬種類眾多,有的脾氣好,有的脾氣烈,有的高大,有的矮小。
考慮到霍善的年紀,劉徹還讓人把小馬駒也牽過來溜溜,說是小孩兒適合騎小馬。
霍善聽後覺得很有道理。
劉徹見太子劉據一直跟在邊上,便讓太子劉據也挑上一匹。
至於衛青和霍去病就不必挑了,他們缺啥都不會缺馬。
霍善看得非常認真,從每匹馬的神態神不神氣一直瞧到馬的的鬃毛顏色漂不漂亮。
他根本不懂什麼相馬之術,但他師父教過他相人之法,說一個人的精氣神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馬應當也是這樣才對。
霍善一匹一匹地看過去,瞧了半天也沒有看上眼的。
他沒有挑中,太子劉據也不好挑,畢竟霍善是客人,而且劉徹主要也是讓霍善挑馬而已。
劉徹見霍善一匹都沒留,奇道:“你全都看不上眼?”
霍善愁眉苦臉:“萬一我挑了前頭的,後麵又出來更好的呢?”
劉徹哈哈大笑:“那等它們全都走完了你再挑吧。”
霍善兩眼一亮:“可以嗎?”
劉徹就喜歡這麼坦率的孩子,笑著說道:“當然可以,本來就是讓他們牽馬出來給你挑的。”
霍善又問:“牽著馬的人就是馬奴嗎?他們平時負責養馬嗎?”
劉徹點頭:“對,你等會也挑一個回去。”
這些馬奴很多都是俘虜來的草原人,他們從小在馬背上長大,養馬本領十分了得。
宮中既然有了最好的馬,自然也要由最擅長養馬的人來喂養。
霍善得了劉徹的準話,便開始連人帶馬地看過去。
很快地,霍善注意到其中一個牽馬的少年。
對方約莫十六七歲,身量卻已經極為高大。哪怕他恭謹地低著頭牽馬而過,也掩蓋不了他身上那股特彆的氣勢。
霍善已經看過二三十頭馬、二三十個馬奴了,第一次生出種“就是這個人”的感覺來。他再看那人牽著的馬,養得可真是膘肥體壯,瞧著神駿無比。
霍善目光灼灼地指著那馬奴問劉徹:“可以讓他給我養馬嗎?”
劉徹順著霍善指著的方向看去,也是愣了一下,因為這養馬的少年郎長得著實不錯,身量高大,態度恭謹,即便低著頭看不清他長什麼模樣,從那烏黑濃密的頭發以及依稀可見的側顏也能看出那是個相當俊朗的小孩。
若非霍善先開口要了,他都覺得這孩子挺不錯,興許能要到禦前來伺候。
既然霍善相中了,劉徹倒也不會和個小孩兒搶人。
他命人去把那馬奴帶上前來。
對方本專心致意地牽著馬,得知劉徹相召後把腦袋垂得更低,畢恭畢敬地來到階前行禮。
根本不敢直視天顏。
劉徹問起對方姓名。
那少年道出個草原人名字。
旁邊伺候的宦官給劉徹提醒道:“此奴乃是休屠王之子。”
元狩二年休屠王本來準備跟著渾邪王降漢,結果事到臨頭突然反悔,渾邪王索性把他給殺了,自己帶著部屬來投奔大漢。劉徹給渾邪王封了侯,而將臨時反複的休屠王妻兒沒為官奴。
這少年準確點來說應當是休屠王太子。
當初若不是渾邪王被衛青、霍去病打得損失慘遭,害怕被單於嚴懲,極力遊說休屠王一起降漢,他日後應當也能成為匈奴中說得上話的人物。
按照匈奴的權力結構,最高領導者是單於,單於之下便是諸王。
細算起來,這位休屠王太子淪為馬奴和霍去病脫不了關係。
劉徹見少年態度恭謹,又得知其母與弟弟俱為官奴,便給少年賜了個漢姓漢名,叫金日磾,命他以後跟著霍善當個侯國庶子。
庶子也是家臣之一,僅次於家丞,負責掌管侯府仆從。有了姓名,有了家臣之職,他便不再是官奴了。
隻要金日磾在霍善身邊辦事足夠用心,將來也不是不能讓他把母親和弟弟接去奉養。
聽到劉徹給了這樣的恩典,金日磾忙叩頭謝恩。
草原部族本來就講究強者為王,打仗打輸了的為奴為婢非常正常,金日磾心中並沒有多少怨恨。
真要恨的話,他又能恨誰?恨劉徹?恨衛青和霍去病?還是恨殺死他父親的渾邪王?
這些人沒一個是他能夠報複得了的。
金日磾隻想抓緊這個機會,爭取早點讓母親和年幼的弟弟能過上好日子。
霍善在旁邊聽了一耳朵匈奴往事,看向金日磾的目光更亮了。
金日磾知道自己以後要跟著霍善,起身後便畢恭畢敬地立到霍善身後。
霍去病看了眼金日磾,沒說什麼。
霍善倒是有老多話想跟金日磾說。
“剛才你牽著的那匹馬是你養的嗎?”
霍善追問。
金日磾道:“對的。”
霍善道:“你養得可真好哇!”
金日磾謙恭回道:“草原上多得是這樣的馬,算不得什麼。”
霍善問:“草原是不是很大很大?”
金日磾點頭。
霍善道:“我也想去看看!”
金日磾沉默。
中原人去草原的話,一般是去打仗的。就像草原人南下中原,那必然是來燒殺搶掠無疑。
霍善想不到那麼多,他覺得自己現在擁有一個特彆懂馬且特彆會養馬的專業人才,所以麻溜把自己對三匹馬的要求講給金日磾聽,讓金日磾這個馬背上長大的人幫自己選馬。
自己不會挑不要緊,讓會挑的人代勞就好!
霍善沒忘記自己的表叔,轉頭和太子劉據說道:“我看得眼花繚亂也不知挑什麼好,準備讓金日磾幫我挑。太子叔你要不要也把你的要求講一講,叫他一並幫你挑好!”
太子劉據從沒聽人喊過自己“太子叔”,總感覺怪怪的。可劉徹他們都沒有糾正,他也就接受了這個稱呼,點著頭告訴霍善自己想要什麼花色以及什麼脾性的馬。
霍善把四匹馬的要求一並說給金日磾聽。
金日磾等幾十匹馬都在禦前過了一圈,才過去按著霍善兩人的要求挑出他們想要的四匹馬。
霍善歡歡喜喜地把太子劉據要的那匹分了出去,高興地繞著自家三匹馬轉來轉去,決定給自己的小馬駒起名為霍小黑!
他家霍小白是頭白臉黑驢。
霍小黑呢,通體都是白的,隻鬃毛、尾巴以及馬蹄是黑的。
至於另外兩匹馬的命名權,霍善覺得自己不能越俎代庖,得留給李長生他們自己取。
霍去病見他已經迫不及待要回去跟李長生分享家中再添新成員的好消息,便領著他向劉徹辭行。
臨彆時,劉徹又許給霍善另一樣好處:“你這幾匹可都是好馬,那得有個地方供它們多跑動才行,回頭朕叫人在你家周圍給你圍一處帶馬場的莊子,”他興致盎然地拿話激霍善,“以後那邊就歸你這個朝陽侯管了,你可得用心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