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四十一章 無(2 / 2)

聞山長笑了笑,問道:“你平時都讀了什麼書?”

程子安照著蒙童班的教授答了,坦白道:“學生學得不好,不敢讓山長檢查。山長要檢查學生的功課,學生都不敢告訴阿爹。若阿爹知曉了,定會坐不住,來找山長賠罪。學生愚鈍,當不得先生的弟子,免得辱沒了先生的名聲。”

聞山長怔了下,不緊不慢地道:“我未曾有要收你為弟子的打算,你阿爹無需擔心。”

被拒絕了也沒關係,隻要聞山長沒將他趕出去,有的是機會。

程子安瞪圓了眼,啊了聲,看上去很是驚訝,接著長長舒了口氣。

“原來山長不收學生為弟子啊,好險好險,學生就不怕給山長丟臉了。”

聞山長被噎了下,雖說他沒收程子安為弟子的打算,見他一幅解脫了的模樣,卻又感到不甚舒服了。

“我隻是暫時不收你做弟子,以後如何,端看你的表現。既然你清楚自己學習不好,會給我丟臉,為何不努力上進,考出好成績,給我長長臉?”

程子安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道:“山長,究竟是為了考試而讀書,還是為了得到讀書的樂趣而讀書?”

他們之間的問題,再次回到了先前的討論中。

聞山長發現,他掉入了自己挖的坑裡。

究竟為何而讀書?

以成績論,就證實為了功名利率而讀書。

聞山長心胸豁達,想了想,曬然一笑,道:“你說得對,是我虛偽了。讀書歸讀書,考功名歸考功名,兩者有相似之處,卻又相差遠矣。聽你話中的意思,讀書並非為了考功名,你阿爹可知道?”

程箴知道當然會揍他,程子安哪敢據實回家,滴水不漏答道:“父母親長都盼著孩子能有出息,有出息就是蟾宮折桂,入朝拜相。學生的斤兩,阿爹一清二楚。學生比不過阿爹,世人皆知。”

不卑不亢,不驕不躁,聞山長對程子安又多滿意了幾分,寬慰他道:“你阿爹前些時日來與我說過,他打算再考一次舉人。我覺著這樣很好,等他再次高中,就能洗清他的汙名。”

程子安起身施禮:“托先生吉言。隻學生以為,若本就是汙蔑,卻要自己去證明,實在是荒唐。聖人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全天下讀書人都懂得這個道理,卻無幾人能做到。學生屬實不解,他們究竟是故意為之,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因著沒讀懂書?”

聞山長望著程子安,心裡萬千思緒,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老吾老人之老等等,世人耳熟能詳的聖人言。

從民到官,試問幾人能真正做到?

聞山長嘗過官場傾軋的滋味,最後黯然退場。程子安的話,一下紮在了他的心上。

並非他們不懂聖人言,世間的道理與規矩,皆是虛妄,是他們用來愚民,替自己掩飾的麵紗。

程子安小小年紀,已看得這般透徹,聞山長眼神愈發慈愛,道:“你能悟到這些道理,看來你才真正讀懂了書,這世間大多人都不及你。”

“不敢不敢,學生隻是胡說八道罷了。”程子安忙擺手謙虛,憨笑道:“府學馬上就要考試,學生要是考不好,這個年就休想過好了。山長,以後可能減少些考試,考試太多,先生累,學生也累啊!”

聞山長微笑起來,斬釘截鐵拒絕:“不能。”

程子安苦著臉,怏怏道:“好吧。山長,學生告退,學生這就回去勤學苦讀。”

聞山長道:“去吧去吧,彆耽誤了功課......”

話到這裡,聞山長驀地發覺,他是叫程子安來問功課,結果問了一堆,程子安連書箱都沒打開。

“等著!”聞山長叫住了要往門外溜的程子安。

程子安腳步緩下來,轉過身看向聞山長。

聞山長抬手喚他:“進來進來,我不看你的經史,你的大字拿出來我瞧瞧,看你寫得如何。”

大字啊!

程子安本以為今天就混了過去,還給聞山長灌輸了一堆歪理,誰知還是沒能逃脫。

大字一直是程子安的軟肋,寫字一靠天分,二靠名家指點,三靠勤奮。

寫字的天分,程子安隻能算普通尋常;名家指點,程箴與辛寄年放在他這裡鐘繇的臨摹本,勉強算沾了名師的邊。

至於勤奮,程子安兩世的人生,就從來沒有這兩個字!

聞山長拿起程子安寫的大字,翻開之後,皺著的眉頭就沒解開過。

“字如其人,字就是一個人的臉麵!你瞧你這筆狗爬式的大字,你阿爹就看得下去?”

聞山長吸了一口氣,儘量克製了,還是沒能克製住,厲聲訓斥:“骨架散,筆鋒,風骨,毫無可取之處!”

程子安本來以為自己寫得很端正了,還是被批得一文不值。

眼神瞄到聞山長身後牆上掛著的“勤勉”行楷,看上去如惠風和暢般,筆鋒溫柔。

大道至簡,真正的高手,能藏住其鋒芒。

差距實在太大,程子安被罵不冤枉。但他臉皮厚,罵了也不生氣,笑道:“阿爹看不下去,天天罵學生。不過阿爹說知足常樂,學生以前寫得更差,現在已經進步很多啦。”

聞山長將程子安的大字往案桌上一甩,冷哼了聲,“虧你說得出口,進步許多才這副模樣,要是不進步,那還能拿出來見人?”

程子安肅立躬身領訓,連連稱是,“學生以後一定改正。”

聞山長不吃程子安這一套,厲聲道:“何來以後,從現在起就開始。長平!”他突然拔高聲音,朝門外喊道。

長平進來,聞山長吩咐道:“你去跟他班上的先生說一聲,程子安要留著寫大字。”

程子安看到長平離開,隻能苦兮兮留下,在聞山長的監督下寫大字。

聞山長不知從哪裡翻出了一方硯台,一錠上好的鬆煙墨。再從他一大匣子的筆裡麵,選了幾隻大小不一的湖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些你拿去。寫好大字並無捷徑,惟有多寫多練。等什麼時候你將筆寫禿了,手上長了厚厚的繭,你的字,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

程子安坐在聞山長對麵,與他共用一張案桌。案桌不算寬,他隻要手略微停得久了些,聞山長就會從書裡抬起頭,一言不發看過來。

聞山長的眼神,堪比周先生的戒尺,程子安趕緊提筆蘸墨。

簡樸雜亂的屋舍裡,縈繞著濃濃的書香墨香。

聞山長不時輕輕翻動書卷,程子安的筆,在紙上沙沙如春蠶吃桑葉。

莫名的安寧靜謐。

既然不能躲懶,程子安逐漸認真了起來,埋首一筆一劃寫得很努力。

書法的樂趣,程子安以前沒體會過,來到大周之後,為了完成任務而寫,他下意識抵觸,寫字就是敷衍。

程子安現在也不敢妄言,他已領悟到書法的奧妙之處,但他能沉下心,用心思去寫。

聞山長手上的書,許久都未曾翻動過,望著麵前俯首寫字的程子安,神色越來越溫和。

世上聰明人不知凡幾,國子監就彙聚了天下的英才。

聰明人也分許多種,程子安與他們不同,大智若愚,真正讀懂了書,悟了道。

書法卓絕的佞臣,不在少數。故而字寫得好壞,聞山長並不太看重。

程子安尚年幼,聞山長擔心他心性不穩,讓他寫字,是為了打磨他的心性。

聞山長放下書,道:“冬日殺了年豬做臘肉,不知你家的臘肉,做得如何?回去讓你阿娘備上幾條,送給我嘗嘗看。”

臘肉?聞山長沒頭沒腦的話,讓程子安茫然了下。

莫柱子念叨過,他以前給先生的束脩中,就有臘肉。

聞山長這是要收他做弟子了啊!

程子安喜不自勝,趕緊放下筆,起身理衣袍,稽首恭敬叩拜:“學生程子安,見過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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