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箴楞在了那裡,凝神仔細一琢磨,明白了程子安話裡的意思,不禁深深看了他幾眼。
嘴動了動,程箴想說些什麼,卻最終什麼都說不出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大周律的律法,對權貴諸多保護,對平明百姓全是約束與製衡。
都是窮苦的可憐人,誰家沒有女兒姐妹。朝廷女兒姐妹的丁點寬鬆,他們卻急不可耐要撲上去絞殺掉。
程子安自己是男人,他懂男人的心思,一是男人的臉麵尊嚴,二是擔心分薄家產,三是香火與傳宗接代。
男人的臉麵與尊嚴,程子安後世看過一個姓氏的宗譜名人記錄,其中就有一個做到了皇帝身邊大總管的宦官,赫然列在最前麵,後人引以為傲。
英雄莫問來曆出處,男人的臉麵與尊嚴,彈性著實大了些。做不做真男人沒關係,但不能屈居於婦人之下。
至於分薄家產,程子安還能理解一二,錢財嘛,人人都愛,自然越多越好。
香火與傳宗接代,程子安前世沒能弄明白,到了大周的時候,領悟得深刻了些。
一方麵,是因朝廷對地方的控製力低下,宗族鄉紳勢力過大。衙門的官員不作為,為了政績,一旦出現案子,以和稀泥平息事態為主。
朝廷允許女人立女戶,結果卻是女戶得不到律法保護,家中若沒男丁,護不住家產。
項家與辛寄年太婆兩姐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另外一方麵,乃是對香火與傳宗接代的執念,並非隻是愚昧不懂遺傳學能解釋。後世科學發展水平那樣高,在許多人的觀念中,仍然要生兒子傳家。
程子安隻能將其歸納為,都因男人的尊嚴,淩駕於女人之上得來莫名其妙的尊嚴。
崔素娘眼神在父子身上來回打轉,突然道:“我覺著草兒做得對。”
程箴馬上笑著附和道:“娘子說得是,草兒做得對。”
崔素娘一反平時的溫婉,認真地道:“秦嬸在外聽得多,讓老張問了莫二牛。莫二牛說是見說閒話的人多,擔心莫草兒受不了閒言碎語。就勸說草兒,許諾替她找個好婆家,像彆的姑娘那樣嫁人。草兒這次堅定得很,說既然不得不成親,可她死都不嫁進夫家。房屋自己蓋,夫婿自己招,不占村裡的地,不占村裡的田,村裡誰都管不著,管他們怎麼說,她都不怕。”
程箴訝異不已,他見過莫草兒幾次,每次她都低著頭,連說話都不敢大聲,沒想到她的主意那般大。
崔素娘道:“當時給了莫二牛十兩銀,裡麵就有給草兒招夫婿蓋房子的錢,莫二牛到底不敢多勸,隻能隨了她去。花兒心疼姐姐,說她以後也不嫁人,同樣要招上門女婿,家裡由她說了算,還要將師傅接過來養老。莫貴子人小不懂事,莫柱子說隻聽姐姐們的。毛氏這次也難得改了主意,說她苦了一輩子,莫草兒不能招婿,還不如去廟裡做姑子去。”
女尼與坤道,並非隻剃度就行,需要向朝廷取得度牒。
程箴知道毛氏不懂這些,隻是一時說說罷了。他詫異的是,上次毛氏還同意將莫草兒送去做妾,此次變化竟如此大。
程箴不懂,崔素娘卻懂。
她眼神慈愛望著程子安,溫柔地道:“子安給了莫家十兩銀子,他們家好過了些,花兒柱子都有了出路,無需再賣兒賣女了。兒女都是從女人身上掉下來的肉,不是那大奸大惡之輩,誰舍得兒女受苦。嫁人嫁人,嫁人真萬般好,男人為何不能嫁入女方家?”
程箴心中愧疚,當年他儘力護著崔素娘,不納妾,不求開枝散葉,她還是在母親麵前吃了不少苦頭,迄今都難以釋懷。
程母已經去世,程箴已經做得算好,崔素娘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裡,朝他抿嘴一笑,道:“我並非在說你的不是,隻是感慨罷了。莫草兒能下定決心,我很是佩服,盼著她能達成所願。”
程子安嚼著甜滋滋的冬筍,他給莫草兒的那二兩五錢銀子,真給她帶來了底氣,對抗命運的底氣。
既然她能立起來,程子安要助她一程。
要改變大周的戶婚律,程子安沒那麼大的本事。
大戶人家一時難以改變,底下的窮苦百姓,朝廷勒令他們成親,是為了人口增長,哪管他們誰嫁誰娶。
招上門女婿,不一定能保證過好日子。
父母能答應女兒招婿,至少疼愛女兒,有他們在一旁看著,成親後無需困囿於婆媳紛爭,在家中享有話語權。
於生在窮苦百姓家中的女人來說,是她們逼仄的生存空間裡,透進來一束微微的光。
興許,有了莫草兒的改變,以後有兒子的人家,女兒招上門女婿,能逐漸變成習以為常呢?
程子安思索之後,站起身,很是殷勤給程箴碗裡舀了一勺冬筍,“程老爺,你多用些。”
程箴一眼橫去,笑罵道:“少作怪。”
程子安再替崔素娘舀了一勺,笑嘻嘻道:“兒子這是孝順爹娘,哪是作怪了。”
程箴撿了片冬筍吃,程子安的孝順,令他下意識打起了精神。
果然,程子安笑眯眯給他派了差使:“程老爺,你在村裡最最有學問,最最有威嚴。程老爺,草兒姐姐的親事,得勞煩程老爺出麵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