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病倒的民夫百姓,程子安前去探望過幾家。
隻去過一次,他幾乎就不敢再去了。
搭起來的靈堂,飄蕩的白皤,一口薄棺。
天氣炎熱,家人們來不及哀悼,要急匆匆送去安葬。
婦人們無助的眼淚,孩童們天真,懵懂不懂發生了何事,清澈的眼眸,似萬箭穿心。
無論徭役,還是其他民工,他們被征召前來,隻有一點點的工錢。
傷亡者,朝廷不管,頂多派醫官前去隨便包紮治理一二。
太醫院的太醫他指派不了,程子安咬牙擠出一筆錢來,在京城請了有名的鐵打損傷大夫駐紮在現場。
在後世感染都棘手,何況眼下。
程子安並不認為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情,身為水部官員,他拿著百姓繳納的俸祿,這是他分類之事。
至於其他的朝臣,他們亦一樣,都不配得到獎賞。
除了這群每日跟泥人一樣,在臟臭的汙泥裡賣命的百姓。
他們才該被銘記!
得了這份獎賞,雖不能挽回他們的性命,驅散他們的病痛。
至少家人,他們以後的日子,應該會好過些。
程子安按耐住心裡的情緒,朗聲道:“臣這就去!”
聖上好似忍不住,終是皺眉道:“你怎地這般黑了?還有你身上這身官服,著實太臟了些。”
程子安抬起衣袖聞了聞,道:“臣還未歸家,這就回去換。聖上請恕罪。”
聖上緩緩道:“去吧去吧,這套官服,也該換一換了。”
程子安明白了些什麼,但他內心無悲無喜,裝作不知,作揖道:“臣遵旨。”
離開禦書房,許侍中將他帶到了偏殿耳房,道:“這裡是我平時歇息之處,程郎中莫要嫌棄。”
耳房收拾得乾乾淨淨,床榻案幾齊備。程子安隨意坐了下來,道:“許大叔,這裡比我家中好多了。”
小黃門提了食盒前來,許侍中親自接過,將碗碟擺在案桌上,道:“程郎中餓了,先吃些吧。”
程子安頓時眼睛一亮,他還沒用過禦膳呢!
案桌上兩葷兩素,程子安嘗了口,新鮮倒新鮮,就是太過寡淡無味,比不過膳房熱氣騰騰出鍋的香。
不過程子安餓了,埋首苦吃,呼嚕嚕將飯菜吃得一乾二淨。
許侍中看得直歎,道:“哎喲,瞧你這餓得,可真是,你阿爹阿娘要是得知,該多心疼。”
程子安抬頭朝他笑,道:“阿爹阿娘離得遠,他們不知道。有許大叔替我心疼就夠了。”
許侍中聽得笑容滿麵,忙將茶水遞上去,道:“你慢些,慢些,彆噎著了。”
程子安接過茶杯吃了一口,茶葉香氣撲鼻,回味甘甜。
禦前的茶,比飯菜好吃,程子安將茶一口氣吃完了,將茶杯遞給許侍中,不客氣地道:“許大叔,我還要再來一杯。”
許侍中說好好好,笑嗬嗬再倒了杯給他。
人與人的交往,客套就失於生疏。
許侍中瞧著四下無人,壓低聲音道:“程郎中,聖上這次估計要賞你呢。”
程子安立刻誇張地笑,同樣小聲道:“嘿嘿,要是我得了獎賞,定要同許大叔慶賀。許大叔,你喜歡甚,直接說,甭客氣。”
許侍中笑道:“我一個無兒無女,斷了根的閹人,要那些身外之物作甚。程郎中,以後我老了,死了,你替我收收屍,讓我不要曝屍荒野就行了。”
程子安盯著許侍中,認真地道:“許大叔,你以後要是老了,出宮頤養天年,我要是在,定會看顧你到老。至於身後事,許大叔不忌諱,我也就不忌諱,還是那句話,我在的話,都包在我身上。”
許侍中能成為聖上的貼身內侍,識人看人的本領,朝中的一品大臣,都不一定能與他相比。
程子安聰慧至極,卻又如稚子般赤誠。
許侍中在朝臣身上,從未見到過,他亦不會懷疑,程子安的真誠。
程子安用完飯,再吃了杯茶緩了緩,道:“許大叔,我得離開了,不能耽誤了你的差使。”
聖上午歇時辰短,等下就得起身。許侍中不敢耽擱,將他送出門。
程子安離開皇宮,回了家痛快洗漱過,換了身乾淨的衣衫,坐在書桌前,一筆一劃,仔仔細細,流利地寫下了那些姓名。
等到墨汁乾了,程子安收起來,倒在床上昏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已是翌日起身的時辰。
用過早飯,程子安前去了皇城當差,今日沒大朝會,他前去了禦書房覲見,將昨日寫下的名冊,呈了上前。
聖上拿起來看了,道:“我會著令禮部前去獎賞。至於你,這次差使當得好,以後得繼續。去吏部吧,我已經傳了旨意下去。”
程子安謝恩退下,前去了吏部,明九施二等,一並等在了那裡,衝著他擠眼笑。
吏部的官員動作很快,程子安很快回到了水部。
明九他們幾人,如狗腿子打手一樣,奉著程子安回到了水部,來到了侍郎的值房門前。
彭虞扯著嗓子喊:“程侍郎到了,爾等下官,還不前來拜見!”
大值房裡的幾人紛紛走了出來,神色各異,朝著程子安恭敬見禮。
程子安回禮,對彭虞擺手,咳了咳道:“矜持,要矜持。”
孫凜直臉色青白,癱坐在了案桌後的椅子裡。
他被聖上罷官,程子安升為了水部侍郎。
程子安施施然走進屋,囂張笑道:“哎呀,總算在水部有座位了!這座位,還不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