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第一百二十九章 無(1 / 2)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 隨從守在門外,聽到屋內許久沒有動靜,躡手躡腳上前, 探頭進屋張望。

與程子安離開後那樣,雲五依舊坐在下首的椅子裡,雙手搭在扶手上,像是老僧入定一樣盯著麵前某處。

屋內昏暗,隨從看不清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喊道:“五爺, 屋內暗,小的進來點燈。”

雲五終於抬起頭, 清了清嗓子,喊道:“進來!”

隨從心頭一鬆,趕緊進屋拿出火折子點亮了燈盞, 雲五盯著繁複華麗的銅雀枝燭台,瑩白的燭火晃悠, 隨著燃燒, 散發出陣陣幽香。

整個城北一帶, 日出而作, 日不落而息, 到了沒有月亮星星的夜裡,到處黑漆漆一片、

燈油貴,點得起燈的屈指可數。

小時候,雲五家中入夜後也從不點燈, 甚至連灶間柴禾的光都格外珍貴。家裡窮得叮當響,阿娘生了病,家中沒錢醫治, 她上吊死了。

阿爹什麼活都做,倒夜香的活計搶手得很,遠遠輪不到他。

青黃不接時,天氣炎熱時,凜冬時節時,街頭巷尾經常會有無家可歸,被餓死熱死凍死的屍首。

衙門差役嫌棄臟,晦氣,會給上幾個大錢雇人去清理,雲五的阿爹就做這種活計。

天氣冷一些還好,天氣熱的時候,屍身腐爛得快,扛過之後,跳進河裡洗去一層皮,都洗不去身上的那股屍臭味、

扛屍首也有的是人搶,要在差役麵前卑躬屈膝,比孫子都不如才搶得到。

阿爹骨頭硬一些,腰彎得慢了,家中就沒米麵下鍋。他就蹲在有錢的世家大族家附近,從世家大族家灶房的偏門,有泔水桶送出來,阿爹上前去討要,撈一星半點剩飯剩菜。

臟是臟了些,但香啊,還有油腥,要是走運的話,有時還能得到貴人不吃,被下人收刮了一遍,漏下的半片肥肉。

阿爹一場病去了,雲五那年十歲。他吃了上頓沒下頓,實在餓了,就去偷,去搶,與乞兒們搶地盤。他沒彆的想法,就是為了一口飯吃,

憑著這股不要命的狠勁,雲五在雲州府打下了一片天,積攢下了如今的家業。

雲五吃了口隨從遞上來的香茶,呼出口氣,自嘲地笑了。

上了些年歲,穿上了綾羅綢緞,當年的狠勁,早已消失大半。

舍不得,舍不下,以前刀口舔血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雲五放下茶盞,吩咐道:“去將幾家糧鋪的東家,汪老太爺,李錢糧汪錢糧,荀黑狗都叫來!”

隨從退出,叫上同伴一起,約莫大半個時辰,將所有的人都叫了來。

夜香行的老大荀黑狗最先到,他身形矮胖,穿著一身大紅的綢緞,遠看上去好似個紅燈籠一樣,靈活地滾進了前廳,粗嘎的嗓子大聲道:“五爺,出了什麼大事這樣急?”

雲五坐在八仙桌前,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他一手執酒壺,一手拿著酒盞自斟自飲,下巴隨意抬了下,道:“從嬌嬌那裡來?吃飽了就陪我吃一盅酒。”

荀黑狗一屁股坐下來,嘿嘿笑道:“嬌嬌最近身子不適,我歇在媚兒那裡。”

雲五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滿臉的嫌棄,將酒壺遞給他:“瞧你外強中乾的德性,都快被掏空了。”

荀黑狗倒了一杯酒揚首吃了,將胸脯拍得啪啪響:“雖不敢與五爺比,我這身子骨好得很,每天早起都要吃一盞燕窩,貴重的補品都吃著,掏空不了!”

雲五沒再搭理他,拿過酒壺斟酒,朝案桌上的芋頭蒸排骨呶呶嘴:“嘗嘗,富縣來的芋頭。”

荀黑狗撿了一塊吃了,讚道:“香!富縣的芋頭難得,除了挖壞掉的,都全部存了起來,五爺這裡能得到,真是了不起!”

雲五道:“這也是挖壞的芋頭,莊稼漢舍不得吃,拿出來賣了。聽說富縣的芋頭都要拿來做種,每一顆都有數,誰都不敢亂動。”

荀黑狗筷子在半空微頓,道:“那程知府竟這般厲害?”

雲五道:“可不是,黑狗,多吃些吧,以後指不定還吃不吃得上呢。”

荀黑狗臉色一變,放下筷子,道:“我聽說今天程知府來過了豐收糧鋪,鋪子關了張,不賣糧,也不買糧。糧食的事情,怎地與夜香行搭上了關係?”

雲五吃了半杯酒,呼出一口氣,道:“吃進去,拉出來,這一進一出,夜香與糧食,那就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哪能沒關係。”

荀黑狗身上的每一寸肥肉都長滿了心眼,金魚眼往外一突,再一縮,道:“程知府要將夜香行吃進去?”

這時汪老太爺出現在了門口,雲五起身相迎,荀黑狗暫時按耐住,起身跟著拱手見禮。

汪老太爺回禮,道:“坐吧坐吧,你不來,我也正要來找你。”

雲五坐回去,給汪老太爺斟了杯酒,道:“我就不多客氣了,汪老太爺應當知曉,程知府來過。還有李錢糧他們沒到,到了一處再說。”

汪老太爺皺起眉頭,端著酒盞沒動,“都來了,這是真出大事了啊!”

沒多時,李錢糧與幾個掌櫃急急趕來,大家陸續落座,雲五將白日與程子安見麵之事,一字不落說了。

眾人聽完,屋內鴉雀無聲。

李錢糧道:“不對啊,沒聽說朝廷會有刑部與大理寺的官員來雲州,平時程知府都在忙,隻要了常平倉的賬目去看,去倉庫裡看過,並未見他查糧食不見了的案子,他肯定是在嚇唬人!一萬石糧食變成了十萬石,這擺明就是訛詐!”

汪錢糧出自汪氏,聞言也道:“老太爺,程知府上任以來的一舉一動,我皆如實告訴了你。他忙得腳不沾地,在府城都沒呆過幾天,全在收拾那些縣令呢!他說丟失常平倉的糧食在糧鋪,就是汙蔑,哪怕是刑部大理寺的大官來了,查案也要講究證據!”

荀黑狗道:“證據,要何證據?這隨便造一個,容易得很。常平倉的糧食總不能憑空消失,被老鼠給吃掉了!常平倉裡麵都是陳糧,各大糧鋪恰好在大張旗鼓賣,可不就撞到了刀口上去!”

雲五陰沉著臉,道:“咱們做的這些事,神不知鬼不覺,天衣無縫。說起來,是偷盜。程子安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人家是官,官字兩張嘴,上下嘴皮一碰,說要你三更死,你不敢二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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