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停住了。
比起身上的疼,桑離的眼神好像要更讓他難受。
桑離一步步後退,轉身就要離去。
她走得快而急,因雨路不平,腳下時不時會踉蹌一下。
厭驚樓這輩子都沒有現在這般恐慌過。
他顫顫巍巍起身,不管不顧地追過去:“婉婉,阿離,你怎樣對我都好,隻是不要不理我。哪怕你不接受也好,你想如何都好,不要不理我……”
比起厭惡或者憎恨,形同陌路更加可怕。
他們曾經是最為相愛的兩個,她求歲歲年年惹相念,他便應卿之意,三千年來記得和她相處的每一天。
恨他也好,殺他也罷,唯獨陌路不行。
厭驚樓撲過去,最終還是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衣擺。
驚喜在眼中流轉一瞬,眨眼間就見冷光閃過,畫骨翎從他胸前貫穿後背。
厭驚樓弓身,一口汙血噴了出來,墨黑的瞳孔倒映著女孩冷若冰霜的表情。
噗嗤!
桑離將化劍的畫骨翎拔出他的身體。
凝在上麵的血珠很快就被畫骨翎吸收,她垂著眼瞼,睥睨著眼前之人,看他慢慢在麵前倒下,也沒有露出半點不舍和憐意。
“這一劍是自衛。”
自衛?
厭驚樓苦笑。
她是說,他是從背後襲來的敵人嗎?
敵人,也好過陌路。
桑離繼續向前。
走了兩步又停下,折返了回來,這讓厭驚樓又生出微末的希冀,強撐著支起頭顱。
卻不想桑離隻是把一隻玉鐲丟在了他麵前。
那隻玉鐲通體瑩潤,即便沾了汙泥也掩蓋不住上乘的品質,一同丟過來的還有一張紙條。
[尊上所贈,生辰之禮。
正月初七。]
轉瞬,雨水就暈開上麵墨汁。
厭驚樓茫然而恍惚地看著那張皺皺巴巴的紙張,對此沒有絲毫記憶。
桑離毫不意外他會忘記,不屑地笑了下:“我得承認,阿離對你的喜歡並不是出於全然的救命之恩,也許真是落婉婉殘留的一絲情愫影響到她,才讓她對你情深義重。”
厭驚樓愣住。
桑離繼續道:“你要是把她留在身邊,哪怕分給她一點好,我們之間的命運都不會如此。”
這個“我們”指的是小狐狸,厭驚樓,也是桑離自己。
她得承認,她是不甘的。
即便早已接受了自己的處境,然而每當夜深人靜想起自己那觸手可及的夢想時,悲切仍深深籠罩著的她。
桑離彆開頭,不想再讓厭驚樓看到自己泛紅的眼睛。
“可你殺了她。”
這五個字聽來縹緲,她的背影更是虛幻難近。
厭驚樓抓不住,過度疼痛的身體蜷縮成蝦米狀,任由自己摔落進腳下泥潭,他的肩膀因為發泄不出來的壓抑陣陣縮顫著,喉嚨裡艱難泄出一聲輕笑,從輕笑變為大笑,再從大笑轉為大哭。
苦澀的淚意哽在喉嚨裡發疼。
他的一生苦悲無度,自以為隻要站到頂端就能得到一切,到最後卻是虛妄一夢。合著他就該待在泥裡,那個曾經唯一對他施以援手的身影卻是再也不會拉他一把了。
任他哭喊,愧疚,哀求。
便是千刀萬剮,損滅這三千年來的修為,也換回不來了。
視線的儘頭落進一雙銀灰長靴。
厭驚樓頭一遭沒有站起來,身姿筆挺的麵對他。
他是處於生死線的脆弱木偶,隻需一擊就能將之摧毀。
厭驚樓雙眸空洞,了無生意。
他張了張嘴,聲音粗嘎難聽——
“寂珩玉,殺我吧。”
他欠桑離一條命。
既然桑離不要,即便給誰也無所謂了。
兩人一個躺在汙泥下,一個站在雨夜中。
寂珩玉低斂眉目,無喜無悲地望著他那半死不活的樣子,足欣賞了小片刻,才輕顫著睫毛說:“你死了,怎麼收喜帖。”
厭驚樓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過去。
寂珩玉卻是徑自從他身上跨過,背影凜凜融入雨簾,風雨折不斷的脊梁,活是一株生來淩冽的高雪清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