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珩玉不喜明亮, 朔光殿僅點著兩盞宮燈。
可是此刻,隨著他步步逼近的身影,燈燭一盞接一盞躍動而出, 照亮內殿猶如明火, 同時也讓伏案辦公的寂尋無處遁形。
他坐在案前紋絲未動,眼裡一片枯波。
寂無見他不動如山, 先是急了:[兄弟你彆愣著了, 快跑吧!等主人消氣你再回來。]
寂無不住地在他腦海裡催促著。
他知道被殺死的滋味,很不好受,縱使肉身可以重鑄,失去的記憶卻是再也無法回來。
寂尋始終像沒聽見那樣, 彆說逃跑, 他連筆杆子都沒有移動絲毫。
很快, 寂珩玉出現在麵前, 與他相對而立。
寂尋此時才站起身,雙手上下貼合,彎腰對寂珩玉施禮:“主人。”
從容, 冷靜,似乎不知他是來殺他的。
寂珩玉沉默地看著他,試圖在他的眼神裡找到躲閃或者心虛。然而什麼都沒有, 他一如從前, 是他最為沉著冷靜的傀人,彆說逃避, 神色間連半點的恐慌都看不到。
直到寂珩玉拿出那支細簪,一縷情緒才從他的眼梢消逝而過。
“她對我說什麼了?”
寂珩玉用的是“我”,提醒著寂尋,他隻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傀儡。
對不知內情的桑離來說, 麵對寂尋時,所有話語都是對寂珩玉說的。
寂尋十指收握成拳,指尖嵌進肉裡,但也不覺得有何疼痛。
“沒說什麼。”
“是嗎。”寂珩玉嗓音淡淡,輕易捏碎那根簪子,抬掌喚出浮世鈴,“此物隻需一滴血便可回溯記憶。”他目光逼人,“寂尋,我不願你騙我。”
寂尋斂著眸子,表情閃爍。
他不多猶豫地走到寂珩玉麵前,將指尖血滴了進去,接著後移兩步,依舊維持著恭順的姿態。
寂尋本身就是他分出來的一縷魂身,浮世鈴自然照不出一個傀儡曆經過的一切,寂珩玉隻是在詐他。他刻意沒有讓寂尋覺察這一點,防止寂無多嘴,順便還壓製住他,接著故意在空白的浮世鈴裡走了一圈,雙目如鬼火閃爍:“我該信你嗎?”
寂尋喉間乾澀,抬頭直視他雙眸:“寂尋對主人忠心耿耿,絕無二心。送桑離簪子,也是以主人名義,作為她進入伏魔宮的慶賀。主人若對我心生懷疑,便拿回心,殺了我。”
他坦蕩豁然,頓時讓殿內一陣肅沉。
片刻,寂珩玉頷首:“好。”
眼看著事情朝著不可控的方向一去不回,寂無再也沉不住氣。強行衝破禁製,飛出來擋在兩人中間,急匆匆地攔著寂珩玉:“我們是傀儡,怎能生出情感?寂尋的魂力在我之上,跟隨主人已有千年之久,若殺死這具身軀,即便重鑄也難以超越現在的寂尋,主人切莫因為一時憤怒而釀成大禍!”
寂無向來頭鐵,見寂珩玉仍然沒有收心的跡象,憋著一口氣說道:“何況……一開始是主人不想承擔情蠱反噬,才將這顆心丟給寂尋的,就算寂尋真的受到情蠱影響,也絕非本意,主人為何殺他?”
寂珩玉怒極反笑:“你的意思,是我之過錯?”
寂無心虛地縮了縮脖子:“我沒這個意思。”
下一瞬,寂珩玉笑意收斂,白影自寂無身體裡穿過,他臉色驟變,迅速轉身,還沒來得及阻攔,就見寂珩玉一條手臂穿過寂尋胸膛,撕拉一聲,生生把那顆心心從內裡揪扯而出。
“寂尋——!”
寂無不禁驚呼。
劇烈的撕拽感讓寂尋腳下踉蹌,捂著胸膛半跪在地。
寂珩玉在燭下單手托著那顆怦怦跳動的心。
由□□滋生而出的花在玲瓏心裡肆意瘋長,灼紅的紋路已纏裹住整顆心房。
寂珩玉欣賞它,如同欣賞世間少有的瑰寶。
寂尋喉嚨澀燃,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抽乾,枯敗感包圍著他。他死死盯著那顆心,按理說沒有了心,是感受不到情緒的,然而他依舊恐慌,不安,這股情緒比以往更甚。
比起被徹底殺死,他好像更接受不了愛意被就此剝奪。
不,寂珩玉不敢。
纏絲蠱種在身體裡的時間越長,情緒就越是壓抑不可控。
業障本就有加重的跡象,他的身體……已經不能再負重一個情蠱了。
“你是不是在想,我無法承受這株纏絲蠱。”
寂尋不語。
“的確。”寂珩玉啞然失笑,“馬上就要天罰日,纏絲蠱確實會催化業障,讓我失控,發狂,或者就此走火入魔也說不定。若是以前,我是死或瘋,我是不在乎的;可是如今,我心有所念,便不能再了無牽掛。”
寂尋伏首聽著。
“寂尋,我並不在意你的那些心思,是真的生出情愛也好,受製情蠱也罷。你隻需記得,是我讓你長出血肉,我讓你生你即生,我要你死你便死。”他居高臨下睥睨著寂尋,“你無法與我相爭。”
寂珩玉隨手把心丟還過去,沒有再看他,背影消失在影影綽綽的燭火中。
這讓寂無鬆了口氣:“幸好無事,寂尋你以後安分些,主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
寂尋依舊維持著跪伏的姿勢。
耳畔嗡鳴,他的說話聲漸漸被那尖銳的銳利取代。
[你無法與我相爭。]
寂尋一點點抬起頭,目光追隨著寂珩玉早已遠去的背影,眼底隻剩陰鷙的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