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婉凝隻堅持不到一月便力竭而亡。
她是人魂, 凡人歸塵後將由渡魂使前來引魂。厭驚樓就守在崔婉凝乾如枯樹的屍身前,待渡魂使抵達,毫不猶豫地滅殺了他們。
之後便是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厭驚樓時常分不清今夕何夕, 在夢境與清醒間轉圜, 他宿留在桑離的院子裡, 看院中枯草叢生, 更任由心中思念瘋長。
那朵被他親手從崔婉凝心口裡挖出來的梵殺花被他留於身前。
它開得潔白, 澄澈, 一如落婉婉生前那般纖塵不染。
生前。
多麼殘忍的詞彙。
厭驚了無生趣, 想到桑離的話又覺得自己的所謂癡情確實嘲諷。如她所言, 他這人最為自私且愚笨, 難以有贖罪的機會,隻能以酗酒度日,難過極了, 再跳入渡生崖, 任由烈火熾烤。
——混沌不清, 與下麵的冤魂沒什麼兩樣。
“尊上, 桑離回來了。”
少俊前來通稟,對著滿地的酒壺皺了皺眉, 微微露出幾分不讚同之色。再看厭驚樓, 這段時間他疏於打理自己,長袍大敞,滿頭發絲披散著, 隱約可見鬢角發白。
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少俊隻是覺得可惜。
他不禁歎息,勸道:“桑離難得回來,必是有要緊事求於尊上。”他不知如何開口, 頓了幾息,“尊上若實在不舍,不妨與桑離姑娘好好談一談。她對尊上素來心軟,一定見不到您這般落魄。”
素來心軟。
是啊,不管是婉婉還是桑離,她一貫善良心軟。
她不會忍心的,不會真的見他這樣生不如死。
厭驚樓突然被點醒一般,灰蒙蒙的臉上有了一絲光,倏然起身奔赴外麵。
一路疾行,就連鞋子都顧不上穿。
終於抵達大殿,厭驚樓終於看到了那道讓他心心念念的背影。
女子背對於他,細腰素裹,娉婷秀致。
等她轉過身,豔麗眉眼映入眼間,讓厭驚樓思維遲滯,瞬間又惴惴不安。
他僵站著無法靠近,遠遠地用眼神描摹著她的樣子。
桑離眼底閃過一絲驚訝。
不遠處的厭驚樓整個人都削瘦了一圈,寬大的黑袍鬆垮籠他身形,胸膛大敞,傷痕清晰可見。厭驚樓披頭散發,雙頰微陷,眼神透出幾分呆滯恍惚,與昔日的狂傲孤高大相徑庭。
現在的他萎靡不振,落魄喪魂,看起來猶如遊蕩在街巷裡的惡鬼。
桑離喉嚨發乾,隨著他搖晃逼近的步伐,不禁後退了兩步。
厭驚樓哪能瞧不出她的警惕疏遠,原本想要接近的身體一下子滯留在原地,絲毫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厭驚樓還有很多話想和桑離說。
譬如“我知錯了,你想如何打罵我都可以。”,再譬如“梵殺花我已經拿回來了,我把它重新給你。”,或者是“我以後不會再弄丟你了,可不可以原諒我。”
歉意,愛意,思意,他都想告訴她。
可是厭驚樓不敢開口,害怕一開口她就不見了,她就又離開了,他甚至開始懷疑這又是一場幻夢。他經常做這樣的夢,夢到桑離回來又離開,這對厭驚樓來說就是一場淩遲。
兩人相對而立誰也沒先開口。
厭驚樓雙目充血,掛著淚意,他似乎是站立不穩,微弓著背,神態間小心翼翼的。
“崔婉凝死了,我還把那兩個抽走你魂的渡魂使一起殺了。你看……你看,這是他們的骸骨和魂珠。”厭驚樓哆哆嗦嗦地捧出一大把東西。
那是一顆女性的頭顱,頭顱的嘴裡還銜著兩顆青黑色的珠子。
厭驚樓眼裡生光,笑得卑微又討好。
他把頭顱捧過來讓桑離看,“我把欺負過你的都殺了,他們不會再回來找你了,婉婉,不,是桑桑……桑桑,我也想殺了我給你複仇,可是我沒有辦法,桑桑,我殺不死我自己。”
他搖晃兩步,五官扭曲宛如瘋魔,“真的,我沒有騙你。我跳過渡生崖,也吞過毒魂草,還、還想把自己做成屍傀,我都嘗試過,可是……可是我死不了。”厭驚樓說著說著便開始落淚,他又在桑離麵前跪下,哀求她,“桑桑,我要如何才能讓你原諒,你說得對,我這人膽小卑劣,最是該死,你若想殺我解恨便殺了我,隻是不要嫁給寂珩玉,不要用這樣的方式報複我……”
厭驚樓已經不清醒了。
她怔怔聽他哭求,看他毫無尊嚴地伏在地上,非但沒有絲毫動容,反而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桑離不想和他有過多糾纏,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給,直言了當:“我想要拿回梵殺花。”
厭驚樓脊背僵硬,驚喜地抬起頭。
他第一反應是桑離想通了,準備原諒他,然而透過那雙清媚的眼睛,隻看到冷靜的漠然。
心頭一沉,厭驚樓這才嗅到她身上的氣息。
血腥氣。
是不屬於她的血腥氣。
眼底的驚喜一點點歸沉,頭腦緊跟著清明。
厭驚樓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起來,不肯相信這個事實,依舊存著微末的僥幸心理,小心翼翼地詢問:“桑桑想重新擁有它嗎?”
桑離不說話,瞳光掃過他的表情,思襯須臾,點了點頭。
“嗬……”厭驚樓恍然大悟,之後便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先是冷笑,緊接著大笑。
他笑得臉色崩碎,眼尾顯出幾分猙獰之色。
桑離心裡發悸,緊貼在身側的指尖有些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