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激動會引起眼壓升高,既然決定進去,就彆爭吵。”
在盛緒手指即將壓下病房門把手時,盛珵及時攥住了他的手腕,低聲警告著。
“用不著你教我。”
盛緒抖開盛珵的手,不由分說壓下把手,推開了門。
他想著,隻過來看一眼,看完就走,不背‘最後一次看見你’這麼沉重的包袱。
其餘的,他又不是醫生,而且他相信老頭能得到全國最好的治療手段,他操心與否,對結果都毫無影響。
即便是帶著這樣的心情進去,可看到形容枯槁,須發皆白的老人時,盛緒還是難免肺腑撕痛,如同吞了柄刀子。
不像他能夠時常出現在直播鏡頭裡,隻要想看,隨時都能看,老頭才是徹底在他眼前消失了四年。
他記憶裡那個深閉固拒,積威深重的一家之主,怎麼突然就和風燭殘年掛了勾?
盛灃遲穿著乾淨整潔的病號服,袖口細致地挽起,露出枯瘦發黃的手腕,手腕上埋著針,透明的針後貼揪起他褶皺鬆弛的皮膚,於是他的手很僵硬地搭在被子上,仿佛關節也已經老化鏽死。
他並沒有睡著,而是坐在床上,筆杆條直,扭頭向窗外看,似乎在珍惜看一秒少一秒的風景。
即便身處病中,他的氣質依舊不改,沉穩自持,眉眼輪廓依稀能辨出曾經優越英俊的影子。
盛緒自認開門聲並不小,然而盛灃遲卻毫無所察,依舊目光悠長的向外望著,因病態而蒼白的唇輕微抖動,發出含糊不清又夾雜鄉音地低喃。
“安安她心大,洗了澡後就讓那地濕淋淋的,也不拖,孩子剛會走,進去就滑跤,孩子哇哇哭,我這個心疼啊,然後我就給她拖了嘛,她就跟我樂,大小姐喲,樂一樂我就心甘情願了。”
“執行任務那會兒苦,一般人吃不了這苦,我能吃,我多吃點苦,安安就多過好日子......哪可能後悔,人家給我生孩子了嘛,我兒子叫廷柏,廷是宮廷的廷,柏是柏樹的柏,廷是安安起的,覺著貴氣,柏是我起的,希望他和柏樹一樣耐寒抗旱,堅硬耐用。”
“廷柏自小就好學,讓安安摔摔打打也沒搞傻,後來就看中了他們班最漂亮聰明的女同學,為了追人家,沒日沒夜練鋼琴學交際舞,讓人小葉以為他可文藝了,就嫁給他了......就是安安沒看到他們結婚。”
“他們結婚後啊......”
盛緒眉頭越皺越深。
文安屏是他奶奶,說是一直體弱多病,後來因為高燒轉肺炎病逝了,去世時才四十歲。
盛緒隻在家裡看到過她的黑白照片,齊耳短發,一襲旗袍,是個溫婉嬌小的江南小姐,眼神十分明亮灑遝,靈氣逼人。
盛廷柏是他爸,葉環是他媽,這些名字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提起,被埋藏在盛緒記憶最深處,任憑內裡如何翻江倒海,湧到嘴邊,就隻剩無聲的靜默。
盛珵在一旁很平淡的解釋:“大概兩年多
前,爺爺開始自言自語,就像有人在跟他聊天,他能這樣喋喋不休一整天,說的都是過去的事,很多我都沒有聽說過。”
“你沒帶他看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盛緒腦子裡浮現出雙重人格,精神分裂這樣的字眼,至少在他的認知裡,正常人是不會對著空氣自言自語的。
如果說盛灃遲會患上這樣的疾病,那他絲毫不感到意外,他從沒見過比盛灃遲更頑固□□的人。
盛珵轉過頭看著盛緒,沉默了一會兒,才挪開眼。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日常生活一切正常,醫生說他是太孤獨,沒人再和他聊這些生命裡最親近的人。”
就連盛珵也不能,他在外求學,工作,一刻不停,隻能偶爾回來看看。
“嗬,那也是他自找的。”
盛緒說不出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兒,既酸澀,又恨,聽見盛灃遲滿是眷戀的叨念這些人,他就更恨,恨不得言語能化成刀子,將他們都捅的血肉模糊。
“盛緒。”盛珵雙眸收緊,提醒他想想在門口答應了什麼。
盛緒扭開了臉。
盛珵走上前去,站在床邊,單手撐在被褥,腰弓下去,伏在盛灃遲的耳邊,提高了些音量。
“爺爺,盛緒來了。”
這句話說出來,盛緒本能地攥緊了揣在兜裡的手,如遇到挑釁的猛獸,小臂肌肉高度緊繃,目光抵觸地盯向盛灃遲。
然而沒能等到他預想中的針鋒相對,冷言嗬斥,盛灃遲對盛珵擺了擺那隻埋了針的手,藏起鄉音,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今天不讓看視頻,眼睛酸。”
“不是視頻,他來病房看您了。”
盛緒繃緊的肌肉,高漲的敵意倏地散了,他五指鬆開,杵在原地。
很可笑,那些歇斯底裡,撕心裂肺的咆哮完全不能引起他的情緒波動,但偏是這樣平靜的,瑣碎的,看似沒什麼內容的輕喃,輕而易舉地震蕩了一顆故作堅硬的心。
盛灃遲這才扶著盛珵的胳膊轉過頭來,他的眼睛實在是不太好了,隻能囫圇看見個頎長的身影,他眯縫著眼睛,向前探著脖子,一遍遍用力眨眼,寄希望潤出來的淚水能夠讓視野更清晰一些。
“沒這麼高吧,他有這麼高了嗎?”盛灃遲嘀咕著。
但嘀咕完這一句,他似乎也想到了曾經無數次的不愉快,於是沒敢叫盛緒到身邊來讓他看清楚,隻是這麼靜靜望著,連眼睛都不挪開一下。
窗外有人放起了禮花,映的窗簾一陣陣飄紅,這樣一個值得慶祝的年節,天空也應景的明澈。
虞文知收拾好了椰子雞,替盛緒關上房門。
晚上十一點,他收到盛緒一條消息,說可能要過幾天等手術結束,問他吃沒吃飯。
虞文知給他回吃了,讓他安心在醫院呆著。
果然往後的兩天盛緒都沒回俱樂部,虞文知看了眼日曆,距離除夕還有四天。
終於在第三天中午,虞文知接到了一通陌生來電,號碼顯示是B市的
。
他挑起眉,伸手點了接聽,然後抵在耳邊,安靜聽對方的來意。
“虞隊好像並不意外。”盛珵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虞文知望著窗外扯起唇,手指下意識勾起窗台已經有些打蔫的虞美人。
“少校那天不是暗示我了嗎?”
新的虞美人送來了,但是虞文知沒把舊的那支扔掉,他沒有盛緒日日更替的習慣,所以如今水杯裡插著兩枝。
“爺爺剛做完手術,要看恢複情況,可能人老了脾氣也變了,他日常起居非要盛緒在旁,我就閒了。”盛珵先是簡短的說了盛緒回不來的原因,哪怕這些盛緒早就已經交代過了。
虞文知知道,盛珵本沒必要跟他說這些,之所以說了,是把他當做盛緒的戀人看待的。
盛珵停頓一刻,繼續說:“我們可以見麵聊聊嗎,在我和盛緒原本的家。”
聽到這個地點,虞文知還是有些吃驚,但他並沒有表現在語氣裡。
“好。”
盛珵發了一串地址過來。
這串地址是在老城區,小區名字也不如現如今的商業小區高端,但以虞文知粗淺的年代知識,他認出在當年,這絕不是尋常人家能夠住到的地段。
他換了身休閒常服,跟徐銳打了聲招呼,便打車去了這個地址。
到了小區門口,發現有人在門口等他。
“是虞隊嗎?盛先生讓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