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無恕的話提醒了蒔蘿。
她對如今的大荒十九州實在知之甚少。
世間之事瞬息萬變,更何況這個瞬息是三百年。
三百年朝代更迭,曾經一統十九洲的雍王室,如今都成了諸侯國眼中的吉祥物,這個世間對蒔蘿而言,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蒔蘿想了想,將開田育種的事暫時放緩。
養幾盆花草可以說是貴女閒來無事的樂趣,但開田育種,動靜就有點太大了,對於現在兩眼一抹黑的她來說太危險。
但有件事,她是可以偷偷做的。
“荔香,宮裡這幾天人來人往,是有什麼大事嗎?”
被蒔蘿詢問的奴侍垂首,嗓音冷冽,答得乾脆簡潔:
“銜花節將至,鄴國貴胄雲集,宮中上下都在為此做準備。”
銜花節啊。
蒔蘿知道這個節日。
聽起來風雅浪漫的節日,其實是雍朝國君設置的一場比試大會。
參與的年輕男女們俱是國內年輕英武的男女,善於布陣機關的墨門弟子會依據陰陽五行和二十八星宿設下迷宮,其中還會有妖使鬼使阻攔,以考驗參與者的本領。
每破一關,參與者便可折下一枝花。
破的關卡越多,折下的花也越多,最後誰能折下最多最漂亮的花,便是銜花節的魁首。
大荒十九州各國都有銜花節,少年才俊們皆以在銜花節奪魁為榮。
不過蒔蘿對奪魁興致不大。
“荔香,你知道今年的銜花節是在何處舉行嗎?”
荔香抬眸瞧了她一眼,回答:
“在鄴都東郊的雁絕山。”
雁絕山是大荒十九州的名山,地處龍脈,上有樹種無數,對於蒔蘿這樣的木靈體質來說是絕佳的修煉之地。
但很快她又輕輕蹙起眉。
蘅夫人不喜歡她,要是銜花節那天蘅夫人假裝忘了她這個人……
“小姐不必擔心,就算蘅夫人有什麼彆的想法,她身邊的女史雲姑也不會忘記叫上小姐你的。”
“荔香——”
荔香抬起頭,見對麵的小姑娘忽然湊近了些。
濃黑的杏子眼睜得大大的,卷翹的睫毛根根分明,荔香幾乎都能數清有幾根。
她心中忽有些忐忑,疑心貴女是否察覺了什麼。
“你好厲害,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少女笑了笑,梨渦甜得似蜜,“宮裡人把你派給我真是太好了,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啊。”
荔香沒有說話。
待少女去院子裡繼續折騰她那些花草後,她看了一眼一牆之隔的珪璋殿。
她很輕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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銜花節那天正逢晴日。
晚春晝日漸長,風裡卷了幾分暖意,吹得人昏昏欲睡。
蒔蘿靠著荔香的肩也不知睡了多久,待馬車不再顛簸時,她掀開竹簾探身看去,已是青山如黛,草長鶯飛的景象。
荔香伸手欲扶貴女下車,蒔蘿卻自己拎著裙子跳了下來。
“——好多人啊。”
這還是蒔蘿入人間界後,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
鄴國以玄色為尊,平日見到的宮中貴人也都通身漆黑,遠遠看去像一片黑烏鴉。
但今日銜花節,年輕的世族子弟們都裝扮鮮亮,有穿粉衣簪花的少年,也有藍衣箭袖一身颯爽的少女,男女言談之間並不避諱,可見世風開放。
荔香:“小姐是先逛逛,還是先去拜見蘅夫人?”
蒔蘿朝春祭台那邊看去。
鄴都身份尊貴的貴女們正圍坐在蘅夫人左右,個個巧笑嫣然,妙語連連,蘅夫人時不時輕笑出聲,幽深的視線逐一掃過這些適齡貴女。
一看就是在給兒子物色新的未婚妻呢。
蒔蘿不想上去自討沒趣,她從懷裡掏出一枚太乙盤。
太乙盤是雍王室監製的仙門法器,隻有巴掌大,但配合不同的心法口訣,轉動太乙盤上的天盤地盤,可精準判斷妖邪等級,指引靈氣方位。
如此便利好用,價格卻並不貴,大荒十九州中有閒錢的人家都會備上一個。
蒔蘿稍微花了些時間,便摸透了其中原理,天盤地盤在她掌中旋轉,最後停在了東南方的某處。
“荔香,你在此處等我,我想自己去彆處轉轉。”
本以為荔香會追問她的去向,但眉目清秀的奴侍隻垂下頭,恭敬稱喏,並未追問。
從人聲鼎沸走到寂靜無聲的密林深處,蒔蘿終於找到了一顆高聳入雲的古樹,滿意地拍了拍它的樹乾。
比上次那顆樹年份還要久呢。
蒔蘿於樹下打坐,開始調動神魂,修煉體內木靈。
修仙之道,人神共通。
先開六府五宮,神澄體清,再煉吐納禦氣,如山嶽蓄雲般存儲靈力,最後修奇經八脈,將靈力外化於掐訣步罡、符籙印篆。
上次是情急之下暫借地脈木靈,借來的力量用儘則空,非長久之計。
這一次,蒔蘿閉目凝神,則是老老實實打基礎,讓相月蒔蘿這具凡胎真正步入修仙一途。
蒔蘿本打算修煉到銜花節結束,但沒過幾個時辰,就被遠處的腳步聲打斷。
草木深深,隱約傳來女子的啜泣低語:
“……妾身雖傾慕二公子,也與二公子定下過海誓山盟,但族中父老以我母親性命相逼,妾身實在不能堅守諾言,公子要恨,要罵,妾身不怨,不悔……”
蒔蘿實在不是個專心修煉心無旁騖的苗子。
這少女一開口聽上去就很有故事,蒔蘿的注意力立馬被吸引,努力伸長脖子,不錯過每一句話。
山野清風陣陣,良久,模模糊糊送來冷淡又熟悉的嗓音。
“就是說,你現在心中所願,不再是嫁給我?”
蒔蘿一陣暈眩,差點從坡上滑下去。
這聲音……這是姬無恕的聲音!
“二公子……妾身家中已有謀劃,你我注定無緣,公子一片癡情,妾身隻能辜……”
“謀劃了誰?”
他打斷了少女柔情脈脈的話語,譏笑著哼了一聲。
“我兄長尚有婚約,陰山氏的人是不是太著急了些?”
陰山氏?
這不是羲禾神女所在的世族?
蒔蘿認得羲禾神女的聲音,與這少女並不相同,應該不是同一個人。
少女沉默不語。
他又道:“我再問你最後一遍,陰山琉玉,你現在,當真不願嫁給我?”
蒔蘿心中唏噓,沒想到那平日對他冷冷淡淡的少年,竟也有如此癡情的一麵。
陰山琉玉輕歎著說了句“公子何必,妾身不值得”。
嗓音雖柔,但態度顯然是心硬如鐵,沒有半分轉圜餘地。
“值不值得,我說了算。”
姬無恕語調不辨喜怒,道:
“你既然想要,我便會替你拿到——這次你想要的鄴國第一,也是如此。”
連陰山琉玉也有些吃驚。
“你如何幫我?而且……不介意我悔婚?”
姬無恕對前半句不置可否,隻道:
“無論你準備嫁給誰,今後有困難,也依然可以向我求援。”
陰山琉玉心情頗為複雜。
沒想到,他竟對自己用情至深……
那年冬日梅林,她偶遇這位列國聞名的麟子鳳雛,本隻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接近,卻出乎意料地真得了他青眼。
琉玉到現在也不明白姬無恕瞧上自己哪一點。
美貌?她雖貌美,但姬無恕周遊列國,見過的美人何其多。
性情?溫柔大方體貼全是她裝的,和她本性南轅北轍。
家世就更不用提,陰山氏已是沒落世族,她還是龐大家族中不受寵的庶女。
琉玉隻當是上天終於肯眷顧她一次。
沒想到一年之後,天之驕子墜入泥潭,人人羨慕的好郎君成了一文不名的廢物,族中許多人都在暗暗嘲笑,說她是個克夫命。
但琉玉從不信命。
她出身在子嗣如雲的陰山家,不知用了多少手段,花費多少心血,才讓自己從無人在意的庶女,成了如今頗有美名的鄴國第一美人。
她努力了十八年,隻為一朝能出人頭地,她絕不會為了所謂的道義嫁給一個廢物。
她絕不。
“小姐,”她身旁的奴侍麵帶憂慮,“您難道真的相信公子無恕可以幫您?以前的他當然可以,可現在……”
“不管他用什麼辦法,隻要能幫上我就可以。”
琉玉握緊了手中絹帕。
“就算不成功,也不要緊,反正……反正他是自願的,沒有人逼他。”
目送著少年背影遠去,琉玉拋開雜念,準備轉頭返回蘅夫人的宴席。
然而視線不經意的一瞥,停在了不遠處一片雜草處。
走近了,發現是一塊沾了泥土的手帕。
手帕邊緣,繡有金色鹿角。
那是相月氏的族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