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煩人愛狗, 這是胡鑠從小就知道的事情。
他們村縣裡幾乎是每兩戶人家中,就有一戶人家在養狗。
這麼說可能有些誇張,但自打胡鑠有記憶起,就在和鄰居家養的狗子們走街串巷。
村裡隨處可見悠閒溜達著的、不知哪一家的狗。
驅逐、打砸流浪狗的事情, 也很少會出現在他們村縣中。
甚至還有一些人家會在大門外常年放個破碗, 時常把家中剩菜倒進碗中, 過路的流浪狗餓了, 可以隨便吃。
幼年的胡鑠躺在炕上,窩在母親的臂彎裡, 聽她用輕柔的聲音唱兒歌, 哄自己睡:‘狼砍柴,狗燒火,貓兒上炕咬窩窩, 咬下兩個大窩窩……’①
他晌午和鄰居的狗打架,輸了, 想撿地上的磚頭砸狗腦袋, 被母親嚴聲嗬止心裡委屈:‘媽, 咱們縣的人咋都喜歡狗?狗真惹人煩,我就喜歡兔子。’
‘瞎說。’母親輕拍了他一下, ‘狗是忠臣, 護主!’
在他們婁煩流傳著<三元村黑狗救主>這樣一個故事。
說是過去金兵南下時, 一位姓李的朝臣直言進諫,力主抗金惹得皇帝發怒,要株連李家九族。
李大人被困府邸, 無法向老家通風報信,一籌莫展時從老家帶來養的一條大黑狗衝他狂吠不止。
他心中驚疑,問黑狗說:‘難道你要救我李家一門嗎?如果是的話就叫三聲。’
大黑狗真的衝他叫了三聲, 他大喜過望,在黑狗脖子的鈴鐺裡藏了秘信,讓它從狗洞鑽了出去。
黑狗一路上風餐露宿、饑腸轆轆啃草根,終於跑回老家,直接累死在李家老宅的門口。
老宅的人認出黑狗,在它屍體上取到密信,這才得知自家即將被滿門抄斬,連夜通知遠近親族隱姓埋名、趕緊逃跑。
其中有幾支就逃到了婁煩的三元村,落地生根在此生活,他們為了感激黑狗,在族譜上繪製了黑狗的畫像。
這個故事或許有誇大、杜撰的成分,但狗在婁煩人的生活中,的確有著重要作用。
婁煩地偏落後,早些年不少人家放牧為生,又因臨山,常常遭遇狼害。
於是這些牧羊人就養狗防狼,成功讓他們的損失大大減少。
這些年縣裡村裡逐漸發展起來,修了新路後,很多年輕人更向往大城市,外出讀書打工,很多與狗相關的習俗和故事都逐漸消失。
但在村縣中,婁煩人對狗的偏愛還是處處可見。
每到二月二龍抬頭,婁煩人要蒸麵窩窩頭,他們會捏一個‘狼’的形狀放在窩窩裡,全部蒸熟拿到飯桌上,先把‘狼’給家裡的狗喂了吃,才會陸續動筷子。
胡鑠生來就不喜歡鬨騰,對狗的喜愛度一般。
偏偏母親總覺得狗保家,給他理發剃頭時總在兩耳上頭留一縷發茬,形似狗耳,他常常覺得幼稚丟臉,十二歲生日一過就剃乾淨了。
再之後他考到大城市,更是覺得老家很多與狗相關的習俗與傳說,都很落後迷信。
他怎麼也想不到多年之後的今天,會被告知一直守護他孩子的,就是老家出生的一條土狗。
呆愣中,胡鑠聽到那姓虞的小師父說:
“畜類之中,家養的狗尤其好養活,所以人類會在自己孩子小時候,給孩子起個小名——狗蛋、二狗、狗娃…希望孩子能像狗崽一樣身體強壯。”
“婁煩狗俗較為特殊,家中人會把新生的孩子抱到院子,如果先碰到院子裡的狗,就給孩子起名‘創狗’、‘狗拴’,也可能是驢子和牛,那就叫‘拴驢’,若是沒有家畜呢,可以依靠家裡種的樹叫‘桃拴’、‘栓杏’等等……”
虞妗妗腦海中有典籍,知道有的人家還會取兩段紅繩,從中間剪開;
一段係在孩子的身上,一段拴在家禽身上、或者樹木枝條上。
總而言之,就是希望孩子的身體像是牛羊一樣康健,像樹木那般長壽。
一旦把孩子和某隻家畜、或者某棵樹連接,這家人就會好好養著家畜,也不會砍掉樹木。
像家裡養豬的人家,哪怕抱著孩子先看到豬,也不會給孩子起名‘創豬’‘拴豬’。
因為豬就是養來逢年過節殺掉吃肉的家畜,短命,活不久。
這種聽起來荒誕迷信的婁煩狗俗,在玄學命理中是一定道理的。
狗愛人又護主,與人紅繩相連後,哪怕它什麼都不懂,為了主人好也願意把自己的元氣和活力傳輸給主人。
過去就有研究偏門歪道的術士,根據婁煩狗俗弄出一種替命儀式——
找幾條小狗從小養著,拴上紅繩,養大後如果術士做了壞事承接惡果,這些狗會因為愛主人、想要保護主人,主動替術士承接業障和惡果。
最終術士身體無礙,可他養的幾條狗都會疾病纏身,痛苦而死。
虞妗妗簡單解釋完‘婁煩狗俗’,看向胡鑠夫妻道:“所以胡晨應該有個小名。”
王安惠聲音啞然:“對……他奶奶給他起的小名,叫‘拴安’。”
拴安,拴上平安。
不僅如此,胡晨脖子上還帶著一塊金佛,也是臨走前他奶奶給戴上的,囑咐他們佛祖保平安,叫他們不要把它取下。
金佛的掛繩是一根紅繩。
而平安的脖子上也常年帶個編了紅繩的狗項圈。
“這就對了。”虞妗妗說:“過去幾年胡晨身體健康,應該是托了平安的福。黑狗陽氣重,本就有驅邪守魂的作用,它若是感受到了不乾淨的東西靠近胡晨,也會護主趕走。”
“其他人丟了狗未必有事,胡晨卻是八字命格弱,身邊又有趙有弟這樣心懷惡意的鬼魂作祟。平安一不在,就被她鑽了空子勾魂害命。”
聯想到白天給胡晨算命摸竅的結果,虞妗妗伸出手,指尖掐算片刻後說道:
“我能感覺到平安的命理線很弱,估計在外出了什麼事,已自身難保奄奄一息,對胡晨的保護才愈發無力。”
“當它覆在胡晨身上的命理線全部消失,應該就是死掉了。”
聽到平安出事,胡鑠和王安惠臉上都流露出焦色。
這一刻不僅僅是因為兒子,他們真心實意對平安的安危感到擔憂。
“怎麼會?!平安一直很機靈的,它在外麵是受傷了嗎?”
“我們查監控也沒在小區裡看到它,它早就認得回家的路,是不是有人偷狗扣住了平安……”
黑狗平安的具體情況現在不得知。
虞妗妗:“事情就是這樣,不過你們夫妻不必過於擔心,搞清楚胡晨出事的原因和內情,這件事還是很好解決的。”
“我這邊會解決趙有弟,讓她不能再害胡晨。”聽到這句話,還被困在陣法中的‘煙魂’趙有弟縮了縮腦袋,耷拉著臉。
顯然她並不是真心悔過,隻是害怕虞妗妗,不敢反駁更不敢再說點什麼挑釁的話。
“其次,如果你們沒有讓胡晨走上術士這條路的想法,我可以把他的魂竅全部封上,再給他準備一些鎮魂驅邪之物帶在身上。八歲是胡晨的流年劫,過了八歲,他就不再有魂魄不穩的情況。”虞妗妗目光平靜望著王安惠夫妻:
“魂竅隻要封上,有沒有平安,區彆不大。”
所以,你們會怎麼選擇呢。
迎著虞妗妗的目光,夫妻倆沉默片刻,王安惠抬眼與她對視,目光懇切堅定:
“小師父,我們想把平安找回來!”
胡鑠也跟著點頭:“平安把我們當成家人,把晨晨當兄弟,我們怎麼能拋棄它。以前是我和安惠疏忽,隻要能找回平安,我們一定好好養它!”
虞妗妗目光微怔,表情有細微變化:“就算胡晨不需要平安,你們也要找?”
“確定!”
“拜托小師父,幫幫我們找到平安吧!”
凝神沉默片刻,她才再次開口:“家裡有狗以前用過的東西麼?”
熟悉她的祝檀湘聽出,女孩兒的語氣明顯沒之前那麼緊繃了。
“有!有!”王安惠連忙點頭,從客廳櫃子裡取出一個舊狗窩,以及幾件狗衣服狗玩具。
虞妗妗接到手裡,感應一段時間後,擰起的眉頭並未鬆開。
若是過去,隻要摸一摸帶有對方氣息殘存的物品,她就能以妖的神通,直接感應出平安的精確位置。
但她現在身體是人,收集的功德又不夠,靈魂仍處於虛弱狀態。
彆說施展神通,連一些淺顯妖術都難以施展。
想了想虞妗妗還是再起奇門遁甲,當場排了盤,測算平安的位置。
約莫二十分鐘後,她的指尖才挪至九宮的一處:“位處東南。”
東南方,是平安所在的大致方向。
它目前還活著。
狗窩和狗衣服被王安惠收起來前,都被洗得乾乾淨淨,連殘存的狗毛都拍打得一絲不剩。。
這種情況下,想要找到具體精確的位置,光憑平安殘存的氣息有些困難。
就在虞妗妗摩梭著潔白下巴,陷入思索,身後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助理小祝忽然走近。
身板挺拔的青年微微俯身,湊近她耳側低聲問:
“大人,你不是能和那些流浪貓交流麼?如果可以驅使它們,會不會對找到平安有幫助?畢竟貓師父們都在城市到處流竄,說不定見到過平安。”
虞妗妗:……?
她貓眼微睜,側目去看祝檀湘,發現他的表情很認真。
這倒是她從來沒有設想過的可能。
但仔細一想,還真有道理。
盯著虞貓貓大人陷入沉思的表情,祝檀湘知道這方法應該有戲!
“平安我可以給你們找找,但我無法作出保證。”頂著王安惠夫妻期待的目光,虞妗妗緩緩開口。
胡鑠:“我們明白!您願意幫忙,我和安慧就很感激了!”
虞妗妗‘嗯’了一聲,“先解決一下眼前的鬼吧。”
說著她掌心一緊,把禁錮在半空中的趙有弟抓了過來,微微眯起的圓眼睛溢出冷意:
“趙有弟,我要怎麼處理你呢。”
“你應當從陰曹地府出逃很久了,把你送到陰使手裡,受百年刀山滾刑如何?還是直接讓你魂飛魄散,再也不能害人。”
趙有弟聽得魂體發抖,這才終於哀嚎著求饒:“大師你饒了我吧!我以後再也不動胡家小子了!我、我老太婆心裡苦啊,先龍是我的眼珠子命根子,我就是一時鬼迷心竅蒙了眼,才犯下大錯,以後絕不敢了!”
她嚎著哭著,捶胸頓足的樣子活像個被欺負的可憐老太太。
“我一見彆人的孫兒都健健康康,還那麼聰明,再看看我可憐的先龍,我心裡就不舒服……老天爺真是不長眼,憑什麼這麼對趙家!”
“……”
趙有弟撒潑打滾,越說越有怨念,罵聲也變得真情實感,怨天尤人。
罵了一圈,她還愣是沒覺得自己有丁點錯處。
虞妗妗嗤笑一聲,“趙有弟,你口口聲聲說老天不公,可趙先龍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因為你壞事做儘、承接了太多惡果,這才反噬到了趙先龍的身上,怪不得任何人。”
一直沉默的趙婷婷聽到這話猛然抬頭,震驚又不可置信。
她目光看看虞妗妗,又扭頭盯住趙有弟,嘴唇顫抖:“你、你說的是真的嗎?先龍真是遭了報應?!”
儘管一直以來她都有這樣的猜測,可她不願意接受兒子有病,是被自己牽連;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趙婷婷很是崩潰:
“為什麼?當神婆的人明明是我,為何要報應到小龍身上?!”
她猛地衝到趙有弟麵前,雙目通紅:“你不是說供了你,不會對我有任何負麵影響嗎!”
趙有弟眼神閃躲,撇嘴不言。
虞妗妗接過她的質問,說道:“尋常術士天師算算命、解解卦,的確不會有太大問題,所謂的‘五弊三缺’其實一種謬論。”
能被術士算出來的東西,尋常人的家長裡短,又怎麼算是天機?
除非要算的是國運這種大氣運。
“但若是術士心思不端,明明知道有的事情不能做、有的請求不能幫,卻還是做了,就相當於在助紂為虐,這種情況下受到業障反噬太正常不過。”
“這些惡業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反噬到術士的身上,又會影響術士的‘妻財子祿壽’。”
淚眼朦朧的趙婷婷搖著頭,語氣堅定:“我沒接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以前有人想讓給配偶下咒、或者讓我幫忙破壞彆人婚姻,這種缺德事兒我都不乾!”
“你不乾,並不代表她不乾。”虞妗妗指了指不開腔的趙有弟:
“你既然請‘陰仙’上身,就知道自己很多時候是沒有意識的,身體的操控權都在趙有弟手裡。或許你趙婷婷本人真有底線,她呢?幫彆人驅驅邪、跳個神,能夠得到的信仰供奉遠遠不如與虎謀皮來得多。”
“我想趙有弟為了搜刮香火,應該借你的身體答應過不少醃臢事,說實話我不信你一點都沒猜到。”
趙婷婷手頭的財富積累太快。
一年掙夠首付,三年還清所有貸款,要知道這可是一線城市的房價。
虞妗妗並不認為她每次清醒後,看著客人留下的大筆錢財,沒有一點懷疑。
可能懷疑了,但趙婷婷不想、或者說不敢深究,也被來得如此輕鬆的錢財迷了眼。
被戳到心底陰暗麵的趙婷婷跌坐在地上,神情失魂落魄。
臥室裡聽到母親哭聲的趙先龍,打開房門衝了出來,撲進母親的懷裡:“媽媽彆哭,我打跑壞人!”
趙婷婷終於忍不住,緊緊抱住兒子:“對不起先龍!是媽媽對不起你!!”
從臥室裡露出半個腦袋的胡晨,一眼看到‘夢裡’總是抓著自己、擰自己肉的壞奶奶,眼淚也一下落了。
“媽媽……就是她抓我!”
兩邊孩子哭聲震耳欲聾,吵得虞妗妗很是頭疼。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趙婷婷眼睛紅腫,下定決心:“大師,我想請您把趙有弟送走。”
“我不願意再替她做事,也不想再被她纏著了!有這樣一個心腸歹毒的姑奶奶在孩子身邊,還不知道以後會出什麼事,我後悔了,什麼通靈暴富…我都不要了,我隻想讓我的孩子安安穩穩長大!”
趙有弟尖叫一聲,麵目猙獰:
“趙婷婷你個小賤皮子,你想把我弄走?不孝子孫!你做夢!”
各種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從‘煙魂’嘴裡飆出,她恨不得撲到自己晚輩的身上索命。
虞妗妗本就沒打算放過趙有弟。
像她這樣胡作非為的‘煙魂’,肯定沒有在地府的花名冊登記過名字,對陰曹地府來說是逃犯。
一旦被抓住遣送,就要受到十分嚴酷的懲罰。
這種鬼就算消散在天地間,也不會帶來孽力。
她當即把趙有弟的魂體壓縮到容器裡,準備回去就吞掉,修複自己的靈魂。
親眼看著糾纏在自己身邊多年的鬼魂,一點點擠壓到了虞妗妗手中的瓶子裡,趙婷婷又忍不住落下眼淚。
壓在她身上沉重的枷鎖,於今時今刻徹底擺脫。
她再也不用被鬼魂上身,不用每天縮在沉悶的、充滿香灰的屋子裡,對著趙有弟的木龕反複祭拜。
這種渾身輕鬆的感覺,簡直像在做夢。
她牽著懵懵懂懂的趙先龍,對虞妗妗深深鞠了一躬:“謝謝您虞師父,你說得對,以前我膽小懦弱、逃避、自私自利,結果卻害慘了自己的孩子,讓小龍承受我造的孽果。”
“以後我就帶著孩子好好生活,踏踏實實找一份工作,再也不會接觸這些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