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煩心事。
步煜知道那群老頑固不好對付,但也未曾想過,他們會有這般不好對付。他們思想陳舊迂腐,又似是有幾l分瞧不起他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兒,隨便拎一件極簡單的事出來都能同步煜吵個好半天。即便是隻瞧著他那一個背影,步瞻也能猜想到如今少年正經曆著何等的事,他抿了抿唇,眼底閃過一抹寵溺的笑。
“是他們在與你作對嗎?”
“……”
“你是做了什麼事情,讓他們不滿了麼?”
“……”
少年依舊隻給他留一個後背,不吱聲。
但步瞻知道,他還沒有睡著。
男人道:“你年紀輕,朝中那些臣子的年紀怕是能大上你好幾l輪,先前又有你母親一直在你身後垂簾聽政,如今你單獨處理政事、上手起來難免會有幾l分力不從心,他們對你有些意見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那些臣子當中,也許會有人輕視你、不
服你的旨令。但最重要的,你不能看不起你自己。”
“你是這魏都的君主,是全天下的王。”
“是所有魏國臣子必須跪拜仰望的君王。”
說這些話時,步煜能感覺到,身後男人的語氣明顯加重了些。
“步煜,你性情良善,若是真處在太平盛世,你將會是一名仁慈的君主。”
太平盛世。
聞言,少年終於忍不住,問道:“可如今的大魏,難道還不太平嗎?”
早在前幾l年,一直對大魏虎視眈眈的西巫已降,再無外邦來犯,至於大魏疆土之內,更是無其他令步煜頭疼困擾的紛爭。聽了步瞻的話,步煜十分不解——如今的大魏怎麼就不是太平盛世了呢?
“你既為人君,當居安思危。這天底下沒有真正的太平盛世,不殺伐果斷、心懷婦人之仁,則無法真正地守好這大魏河山。”
聽著這些話,步煜的腦海中忽爾閃過若乾年之前,長明殿中那一個畫麵。
年幼的自己拖著一把與自己身形差不多高的鐵劍,晃晃悠悠地邁上宮殿。當他賣力地舉起那把劍、逼問步瞻自己的母後身在何處時,身著龍袍的男人隻說了一句話:
——你記住,你的母後已經死了。為人君者,當學會無情。
步煜記起來,自己從前喜歡貓,養了許多小貓。
知道有一次,宮裡頭出現一頭看上去有些病懨懨的小白貓。
小男孩登即動了惻隱之心,也想將其收養在青行宮。可宮人們卻說,小貓身上染了很嚴重的病,那病的傳染性很強,小貓治不好了。
看著奄奄一息的小白貓,他還是不忍心將其拋棄,於是偷偷將它養在青行宮。
沒過多久,宮中其他原本健康的貓咪,一隻接一隻地染上類似的疾病,那年冬天,青行宮死了數十隻小貓。
……
幼年的冬風穿過窗牖,記憶呼嘯著,拂麵而來。
步瞻同他講,身為人君,要果敢、堅毅、殺伐果斷。
步煜沉默,不語。
少年不知該如何去回應對方的話,隻覺得麵上莫名熱得厲害。
他側過頭,將身形往外翻了翻,覺得今夜與步瞻同睡在一張榻上,真是個天大的錯誤。
近些天他本就睡不好覺,適才又聽了那樣一席話,現下卻是怎麼都睡不著了。聽著少年輾轉的翻身之聲,步瞻搖頭無奈笑了笑。
男人假意閉上眼睛,思量少時,猜測道:“你今日耷拉著個臉,除了重新見到朕,可是還為了湘南水災之事?”
果不其然,一聽到“湘南水災”這四個字,正側躺在床榻上的步煜下意識挺直了後背。
步瞻沉吟:“因是地勢原因,湘南水災一直掌權者們的心腹大患。若是沒有猜錯,近日你應當與朝中不少臣子起了爭執。”
月色穿破濃黑的霧,落在少年清俊的麵容上。
步煜不知道對方想要說什麼,卻還是耐著性子,繼續往下聽著。
“你與他們有所爭執是不假,可你是否認真想過,他們與你有異見的並非是湘南水患之事,而是繼水患之後、一大批難民湧入京都的問題。……”
他的聲音平靜。
說這些話時,步煜依舊沒轉過身,他像是對男人的話語不屑一顧,將被子朝上拉得更高了些。他明麵上裝作不願聽身後之人的言語,可步瞻側目望過去,卻見那被褥之下的、偷偷提溜著耳朵的少年。
步瞻笑了笑,並沒有揭穿。
他刻意將言語放緩。
夜雨聲停,屋簷窗柩的滴水之聲卻仍未停歇。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水珠滑落在濃黑的夜色中,點點光影隨著微風拂漫至素淨輕盈的紗帳上。步煜的眼睫也被月色晃得微顫,少年屏息凝神,聽著自身後傳來的聲息,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月亮出來了。
他掩去麵上疲色。
今夜興許會做一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