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返回校醫院, 陪沈泉打完點滴,又取了藥,再將人送回宿舍, 還去外麵買了些吃的。
全程細心耐心, 好似他們之間沒發生過任何事。
沈泉已經很累了,沒心思想太多,舍友都去上課, 宿舍難得安靜, 他很快便睡著了。
宋回對學校的熟悉程度, 遠超沈泉。
A大研究生校區在市中心, 又小又擠,樓間距有限。
沈泉所在的宿舍樓, 就在食堂對麵。
食堂二樓靠外, 有家小咖啡店, 難喝又貴,但架不住來裝逼學習的人多,直至今日還未倒閉。
宋回找到靠落地窗的單人位,要了杯咖啡,看著沈泉拉上窗簾,燈光熄滅。
從現在起,他就是一隻狩獵的野獸!
窗外細雨綿軟地下著,不久地麵濕透,來往的學生撐起雨傘, 自上而下看過去,好似長出來的花蘑菇。
宋回心理素質極好,居然能分心欣賞著這一切。
突然,他餘光瞥見沈泉宿舍燈亮起, 不知是舍友回來,還是沈泉起了。
無論哪種情況,都到了該出手的時候了!
宋回特意等了十多分鐘,才撥打沈泉手機:“小泉,彆睡了,出來吃點東西吧。你不是說,我們要找個地方,好好談談嗎?”
他的眼睛一動不動,望著對麵宿舍樓,是礁石上獵隼緊盯獵物的表情。
沈泉是被舍友吵醒的,他攥著手機沉默很久,不知道該不該答應。
今天的宋回讓他感到害怕,已遠遠超出他對這個人的認知。
“小泉,你不說好聚好散嗎?”宋回循循善誘,“我也想通了,終究是我讓你太過傷心,我不能給你想要的生活、幸福。我……決定放手,但是,我不希望就在電話裡,如此草率。畢竟我們認識十年,十年啊,三千六百多天。我請求你,出來跟我一起,為這些日夜畫上句號。”
他的聲音很好聽,低沉穩重,有誘惑的安全感,讓人難以拒絕。
沈泉生病的腦子裡,像一鍋開水,沸騰著,蒸煮著,無情地回憶著兩人相處的日日夜夜。
“好,我換衣服,說清楚我們就分手。”他啞著聲音答應下來,“宋回,我跟你是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宋回掛斷手機,不著痕跡地笑了。
再絕情的血脈,再決絕的答案,都架不住少年相依的感情,哪怕淪落為欺騙……
沈泉病還沒好透,睡覺出了一身虛汗,隻換掉裡麵衣服,重新裹上厚圍巾。
他消瘦得厲害,顯得眼睛特彆大,霧蒙蒙的惹人憐愛。
宋回撐著把黑傘,站在宿舍門外。
他身材高大,穿著灰色長大衣,麵容英俊,帶著儒雅隨和的笑意。
進出同學無不投來羨慕的目光。
他遠遠看見沈泉,捂得跟隻企鵝似的,慢悠悠走出來。
宋回在他走下台階的一瞬,恰如其分遮下雨滴。
沈泉道謝的同時,摸了下胸口,剛剛換衣服,把大哥的簽字筆忘在桌上了。
他飛快回頭,想要回宿舍拿,卻被宋回一把抓住。
“你乾什麼去?”他再鎮定自若,也無法掩蓋緊繃到快要斷掉的神經。
沈泉的一舉一動,都是在他的神經上熱舞。
“我的筆忘記帶了。”沈泉拽袖子,企圖逃離他的鉗製。
宋回在凍雨中,背心濕透,笑著說:“哦,那快去拿,我等你。”
沈泉把他的寶貝簽字筆,小心翼翼藏在胸口,再度返回。
他還跟隔壁借了把傘,和宋回一前一後,走在雨中。
意識裡,無論遮雨還是避陽,隻要與宋回在一塊,兩人就沒有分開打過傘,這樣的日子結束了。
沈泉心裡升起一陣解脫的快//感,原來,他一個人也不是過不下去。
他們來到停車場,宋回啟動熱車,讓裡麵暖和點。
沈泉低頭站在一邊問:“要去很遠嗎?可不可以就在學校附近,我……想睡覺。”
“不遠,隻是走過去太冷,你還在生病。”宋回眯起眼睛看他。
長得太漂亮,又乖又笨的兔子,在野外是活不下去的。
……
開過三個紅燈,車子拐上濱海路,向著老城區鱗次櫛比的城中村駛去。
宋回沉默開車,表情淡漠,眼白帶著濃稠殷紅。
剛剛彭雪薇給他發信息,隻有一個ok的手勢。
那是他們的信號,私人高利貸金主已到位,就等送貨上門了。
“我們要去哪裡?”沈泉坐在副駕,不安地抓緊安全帶。
當寬敞主乾道,換成縱橫交錯的小路,城中村的牌坊在昏暗裡,掠過頭頂。
他出生在這個城市,卻從未來過這種地方。
那些此起彼伏,花花綠綠的招牌,泥濘坑窪的街巷,黑不溜秋的小店,和臟兮兮的燈泡,組成一幅光怪陸離的畫麵。
宋回沒有回答,擰開廣播,電台裡是一首粵語老歌。
淡淡憂傷的女聲,唱著:這一刹,情一縷,影一對,人一雙,哪怕熱熾愛一場……注①
“帶你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宋回握緊方向盤,仔細躲避行人,和猛竄而過的電瓶車。
沈泉有點懵:“你、你家不是在,在水林廣場那邊嗎?”
“那不是我家,是我爸家。”宋回從後視鏡裡,看見他驚訝表情,覺得有點可笑,“我出生在這裡,我媽死在這裡。”
宋回麵對沈泉,是極度自卑的,不會剖析心底最深處的痛苦。
滋養出溫柔親和,善解人意的麵孔,是他陰暗、仇恨、屈辱、困頓的童年。
如今,他試圖將惡分解給沈泉聽,不過是為了抵償,那一息作為人的不安。
“對不起,我不知道。”沈泉很善良,有點難過。
又拐過一條濕滑小巷,宋回開口說道:“我兩歲多,我媽死在這裡,我什麼都不記得。我阿婆說那時候,我們住的巷子特彆窄,兩邊都是做生意的鋪子,樓是細長的,棺材上不去,也下不來。”
他車開得很穩,冰冷沒什麼語調,像是說著彆人家的事情:“所以,我媽沒有棺材,是被被子、席子卷下去的,趁深夜沒人,不打擾人家做生意。”
“算命的說我克親,於是我被送到鄉下阿婆家。說來也奇怪,我爸死了老婆,送走兒子,居然時來運轉,賺了錢,在城裡買了單元樓。”
沈泉心軟,覺得窒息又不想被這種情緒牽著鼻子走,便說道:“宋回,其實沒有我,你以後也會更好的。”
宋回笑了,比哭好不到哪裡去:“我一直都很缺錢,我的獎學金、打工積蓄,都用來買下我媽的房子。你大哥的三千萬,是我真心想要,但……想跟你在一起,也不完全是假。”
“沈泉,你理解不了的,這個世上沒有東西是純粹的。愛情也罷,親情也罷,有時是真的,有時是假的,都在湊合罷了。同樣,你也理解不了,像我這種人,拚儘全力也要出人頭地,沒有後退的餘地。”
他們從未如此心平氣和,交換著最真實的想法。
沈泉閉上眼,是平靜裡的無能為力,也許他們的相遇就是一場錯誤。
在這一刻,他對宋回沒有憎惡,更沒有愛憐。
或許人生就是這樣,到最後都得接受,有些遺憾無法避免。
宋回腦子極好,高利貸給的監控圖,他隻看過一眼就記住。
按著記憶,在交錯複雜的城中村,成功避開大部分攝像頭。
一棟細長如手指的牽手樓,就在眼前,外牆瓷磚崩裂,露出斑駁的灰色水泥。
宋回停好車,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沈泉,你肯定恨死我了吧,是的,你應該恨我的。”
“昨天有一點點,現在沒有了。”沈泉總是誠實得讓人無語。
宋回深深看他一眼:“下車吧,就在前麵。”
沈泉從未來過這種地方,怯生生跟著他,下意識摸了摸胸口的簽字筆。
單麵見光的牽手樓,一層卻有三戶,樓梯間隻夠轉身。
沈泉順著扶手仰起頭,上麵細得像煙囪,透下來巴掌大的一片陰光,好像靈魂會被吸走。
宋回堵在他身後,沉默催促他上樓。
沈泉像被推進烤爐的兔子,連轉身逃跑的空間都沒有。
等到四樓,宋回隻說了兩個字:“到了。”
他打開防盜門,裡麵殘破木門虛掩,將沈泉困在身前。
沈泉抬頭看他一眼,天真地問道:“看完,我們就能回學校嗎?”
“嗯,一會我送你回去。”宋回笑了,眼裡含著不明的光。
沈泉輕輕一推,木門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顫顫巍巍張開。
屋裡很黑,沒開燈,有股憋悶潮濕的黴味。
宋回也跟了進來,防盜門在空曠裡,發出巨大響聲,鎖緊身後退路。
電流的滋滋聲過後,頭頂燈管終於閃出半死不活的白光。
沈泉赫然看見,屋裡坐著四個人,一台手機被三腳架支撐在旁邊,做錄像機使用。
“宋總,人送來啦。”嚼著檳榔的男人,吐出褐紅色口水,呲牙一笑。
沈泉慌亂轉身:“宋回、宋回?到底怎麼回事?”
“小泉,你再最後幫我一次好嗎。”宋回死死抓住他的肩膀,將人困在原地。
……
八哥的小兔崽子,已經有十天了,長出了細細軟軟的絨毛,軟乎乎的特彆可愛,有兩隻強壯的,已經睜開眼睛。
八哥不願意給小兔子們喂奶,但很護犢子。
隻容許沈懸打開兔房,看小兔崽子。
沈涵隻要一過來,八哥就跟上了發條似的,衝過來撞他,發出“咕咕”的警告聲。
沈家小三爺,繼貓嫌狗不待見後,解鎖了兔子鄙視成就。
晚飯後,沈懸把小兔兔們的棉花籃子,從兔窩裡小心提出來。
八哥正在吃兔糧,歪頭盯著坐在地毯上沈涵,隨時準備撞死他!
“你彆看我,我可沒動它們!”沈涵高舉雙手。
沈懸皺眉:“丟人現眼的玩意兒,兔子都嫌棄你。”
他數著小兔子,一共五隻,奶喝得很飽,肚子圓鼓鼓,胖乎乎的特彆可愛。
就是顏色有點花哨,一隻灰的,一隻白的,兩隻八哥那樣的黃色,還有一隻花的。
沈涵伸長脖子遠遠看:“這絕對不是一隻兔子乾的。”
“你最近是不是很閒。”沈懸眉眼溫柔地看著小兔子。
沈涵不動腦子的時候,嘴比較快:“還行吧。”
沈懸抱起準備跳下沙發,撞死沈涵的八哥,把她擼得軟乎乎。
“明天跟博叔他們在周圍抓兔子,公的都送去絕育。”
沈涵一愣:“大哥,你好狠,種族滅絕啊?!”
宋回這玩意兒,高低得給《刑法》磕一個,以大哥的魔鬼程度,他得忍受一次又一次宮刑。
阿坤臉色蒼白,突然闖進來,甚至碰到裝飾品:“沈先生,二少離開學校,定位出現在沙坪口村。”
“他去那裡乾嘛?”沈涵還未意識到嚴重性。
沈懸放好小兔子:“宋回帶他去的。”
“應該是,彙報是一輛白色的寶馬x3。”阿坤將傳真遞過去。
沈懸起身,示意不用:“報警,就說沈泉被綁架。”
“啊?!!”沈涵跳起來,“大哥,沈泉他、他沒事吧?”
“不知道。”沈懸接過大衣。
沈涵堵著門:“哥哥哥、哥!我也去。”
“你去樓上,收拾一下你二哥的房間,把八哥放回去。”沈懸理都沒理他。
“???”沈涵無語,合著我是他保姆唄?
阿坤把沈涵擠一邊去,跟著沈懸匆忙出門。
……
沈泉一進門,就被控製住,收掉手機切斷外界聯係。
他被眾人脅迫到破桌子邊,麵前是一式兩份私人借款協議,印章、印泥一應俱全。
檳榔佬扔下一張紙,叫他按照上麵的內容,對著錄像手機念。
沈泉低頭看一遍,氣得臉色青白。
那段文字是借款人承諾,承諾自主、自願簽訂借款協議,知悉借款金額、利息,保證出借人絕無強迫、威脅、欺騙等行為。
他的眼神移到借款合同上,借款金額一百六十萬,日利息千分之三,期限十天,違約罰息日千分之五!
換算成年利率,是百分之一百零八!不僅是高利貸,還是最黑的那種!
“你們,要臉嗎?!”沈泉乾裂的嘴唇開合,嗓子沙啞。
檳榔佬笑得格外開心,帶著本地口音:“喂,是你借錢啦,借錢的才最不要臉呢。”
“宋回,這就是你的好聚好散嗎?”沈泉生著病,卻坐得筆直,仿佛屁股底下不是爛木凳,而是四萬元的奢侈沙發。
難受的生理淚霧,將他眼睛洗得很亮。
宋回逃避地撇開頭,點了根煙,火機映亮半張臉,鬼魅一般。
“小泉,鵬達出事了,我需要一筆錢救急。”他深吸口煙,含在口鼻間,慢慢模糊掉麵容,“本來,我想跟你好好說,可你偏要這時候跟我分手,我也是萬不得已。”
沈泉難以置信地望著他:“萬不得已?你的萬不得已就是讓我借高利貸?”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靈魂,在半空中被撕碎、肢解,萬劫不複。
他已經感受不到憎恨、恐懼與屈辱,隻覺得冷,絕望的寒冷。
“我不會簽的,你休想拿我來羞辱沈家,羞辱我大哥!!”沈泉揚手,在眾人猝不及防下,掀掉桌子。
巨大碰撞聲回響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印泥、紙張、印章劈裡啪啦飛出去。
兩個彪形大漢,衝過來壓住猛烈掙紮的沈泉。
檳榔佬撅著腚,滿屋子撿東西,嘴裡用方言,不乾不淨高聲叫罵著。
宋回也被嚇壞,後退好幾步。
他從未見過憤怒到頂點的沈泉,已經超越歇斯底裡,有種同歸於儘的絕望。
“我什麼時候可以拿錢?”宋回想走人。
檳榔佬吐一口褐紅色吐沫,斜眼看他:“他不簽字,你拿個鬼啦!”
“我給你們帶來的,可是沈家二少。”宋回不甘示弱,“你要是不願意,我現在就帶他去找下一家,彆以為沙坪口,就你們一家出現金的!”
說罷,他破開阻攔,作勢要拉走沈泉。
“欸,兄弟,有話好說嘛。”檳榔佬將人拽回來,“這樣吧,二十四小時他不簽,算我沒本事,直接給你送錢怎麼樣?不送你報警啦!”
宋回已是狗急跳牆,伸出三根手指:“我要借三百萬。”
“哇,你那麼狠啊?這可是你男朋友。”檳榔佬笑得不可抑製。
宋回戾聲道:“少廢話。”
檳榔佬點頭,叫手下用便攜打印機重新打了合同,拿給他看:“兄弟,你適合做高利貸啊,還上什麼班。”
宋回一聲不吭,拍下照片,臉上落下一麵空白,緊接著從兜裡掏出一袋藥:“你們彆……太折騰他,他是病人。”
檳榔佬顛著手中藥盒:“哇,不會吧,你是想讓我誇你情聖嗎?”
說罷,摁著沈泉的人,和他一起放聲大笑。
沈泉被他們摁在凳子上,抬不起頭,隻能看見柔順發絲,和掙紮中露出的一小節潔白頸背,像小時候偷偷順走的一節粉筆。
宋回麵無表情地站了會,手機信息亮起,是彭雪薇發來一朵玫瑰。
那是他們的暗號,高利貸專門送錢的馬仔,已經跟她聯係上了。
萬事俱備,隻等沈泉簽字。
這些人的手段,他是了解的,合規的犯法。
自願承諾,簽字錄像過程,合同是過橋款,無抵押,短而快,因此利息高,罰息狠,是刀口舔血的錢。
再加上沈泉被趕出家門,人人都覺得他自甘墮落,公子哥不改習性,欠高利貸太正常了。
此事一發,在視頻和合同麵前,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隻會當他發瘋狡辯!
而這幫人的目的,也不在那三百萬,而是敲詐沈家。
防盜門刮擦的尖銳聲響起,陰冷潮濕的風灌進來。
沈泉能感受到,對方一陣空白停頓,緊接著鐵門轟然關閉。
他閉上眼,感覺到身體裡的某種感情,正在無聲地流失。
……
天剛黑下來,沈泉又反抗的太過厲害。
檳榔佬叫人先他關到裡麵房間,等半夜再利用藥物等手段,讓他乖乖就範。
靠北的小房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扇窄小窗戶,與對麵僅有一臂之隔,緊緊拉著窗簾。
沈泉手腳都被透明膠帶綁在椅子上,能聽見客廳裡,檳榔佬他們喝酒劃拳的聲音。
椅子太破了,稍微一動就吱呀亂響,像要散架一般。
眼睛適應黑暗後,沈泉開始仔細搜索,能弄開禁錮的工具。
可惜這裡家徒四壁,除了椅子,連第二件家具都找不到。
他踮腳,拖著椅子,費勁挪到牆邊,非常幸運找到一根暴露的釘子。
沈泉無比慶幸,家裡曾經請來反綁架專家,而他也認認真真上完了全部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