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身邊私庫裡有不少鮮亮的首飾頭麵, 她自覺年紀上來了,總不好再戴出來了。
從前靜妃做皇後的時候,太後就賞賜過靜妃許多首飾。隻可惜那孩子不爭氣,辜負了她的期望。
含璋嫁到宮中後, 太後疼愛她, 也喜愛含璋乖巧懂事,關鍵時刻又比靜妃聰明出色, 這樣的漂亮小囡囡, 太後自然是更多疼愛些的。
蘇茉爾說,私庫鮮亮的首飾都快翻出來給小囡囡了, 太後還嫌不夠呢。她這裡的東西,將來大概都是要給小囡囡的。
瞧著小囡囡把新近送去的金簪戴上好了, 太後很高興,隻是礙著吳克善和阿如娜在這裡, 這高興的模樣不好露出來, 可眼睛裡都是對含璋溫柔的疼愛。
太後招招手, 叫含璋:“含含過來。到我身邊來。”
含璋依言, 慢慢走過去, 被太後牽著坐下了。
含璋一進來就瞧見了, 慈寧宮暖閣裡燈火如晝,吳克善坐在旁邊, 太後端坐在主位上, 阿如娜沒有起身, 在底下跪著。
她走過去, 被太後攬在懷裡坐著,阿如娜抬眸望著她,眼神中不再是從前那樣安靜如古井般的目光, 而是一種尖銳的不加掩飾的敵意。
是陌生的疏離與冷淡。眼底還藏著隱隱的不甘。
太後沒有注意到阿如娜的目光,阿如娜也很快低下了頭,又是先前那副馴順的模樣。
太後輕輕摟著含璋,安慰她:“含含,彆怕。有我呢。”
太後可是瞧見了的。吳克善看著含璋的神情不大好,儘管沒有失了分寸,但那個眼神,著實是不像看著晚輩的眼神。
吳克善非要將含璋請來,太後其實並不願意,但這位卓禮克圖親王自作主張,太後攔不住,隻好把人護在身邊了。
小囡囡來是來了,太後可沒打算讓小囡囡自己出頭。
太後輕輕拍了拍含璋的手背,示意她彆怕,也示意她先彆開口。
含璋輕輕對她點了點頭,表示她明白了。
含璋方才還在想呢,想太後還會不會護著她,結果太後還是一樣的待她好,一樣的護著她,生怕她被吳克善給欺負了。
她心裡湧動著酸脹的感動,原本就因為身體方麵的原因有些心緒起伏,這會兒看見太後一如既往的揣著關愛回護的態度保護著她。
含璋心裡酸酸,又覺得幸福,又有點想哭。
太後以前說,不會不高興她在福臨處的得寵。可麵對著福臨對她的獨寵,太後還接受的這樣良好,又表現的這樣通融情理,甚至一句不字都沒有說過。
實是出乎含璋意料之外了。
當著吳克善和阿如娜的麵,可不好眼圈紅紅的像是要哭的樣子,會被他們認為是示弱的。
太後瞧著安撫好了小囡囡,又望了望小囡囡漂亮清澈的眼眸,然後才將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的阿如娜。
太後的目光冷硬了許多:“你方才在外頭跪著,說反正你是要出宮了的,到我這裡來,是要為滿宮妃嬪討個公道。”
“你想討什麼公道?”
阿如娜垂眸道:“皇後娘娘不能如此霸占著皇上。”
見小女兒直接就說了。吳克善心裡讚了一聲好樣的。小女兒沒有逆來順受的意思,吳克善就先讓女兒自己說,要是女兒不成了,他再出麵就是了。
反正他是絕不可能讓女兒出宮的。他接到女兒的心,趕到京城來,此時見了女兒的麵,心裡也是看出來了,女兒也不是真心想要出宮的。
她這是以退為進。如此,吳克善倒也放心了許多。
“霸占?”太後輕輕笑了,“皇上如今已經親政了,他有手有腳,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的含含這麼柔弱,怎麼霸占皇上?怎麼阻攔皇上?”
“你難道沒見到,從前壓製過皇上的多爾袞是如何被清算的嗎?皇上這個性子,你從小也是見過的。你覺得,有人能控製得住皇上嗎?”
“皇上隻要皇後,不要你們。那是你們沒本事,留不住皇上的心,也留不住皇上的人。”
太後沒什麼可忌諱的。當年那被多爾袞壓製的往事,是他們母子一同經曆過的事情。沒有什麼不能拿出來說的。
太後能坦蕩的說,這話阿如娜卻不敢接,也不敢提及多爾袞。
太後這話,就像是一個個連續的耳光,重重的打在阿如娜的臉上,身上。
讓她覺得無地自容,恨不得立時找個地縫鑽進去。卻又將手掌扣在地磚上,硬生生的倔強的跪在那裡。
阿如娜說:“奴才從未想過要獨占皇上。宮裡的姐妹們,也自知不及皇後娘娘,無法籠絡皇上的心。”
“她們隻是想,偶爾能得到皇上的垂憐。能儘到做嬪妃的職責,能為皇上開枝散葉。皇上不是隻有皇後一人,皇上擁有著後宮眾多妃嬪,總不能個個都不如意的。”
“她們隻是想?”太後的目光鋒利如雪,籠罩在阿如娜的身上,“難道你不想麼?”
“你不是真的想出宮。不過是想用這個法子來逼迫我,逼迫皇上罷了。你寫信去科爾沁,也是想用你父王來逼迫我們。”
太後說,“你私底下聯絡後宮嬪妃,找過好幾個以前承寵過的庶妃,甚至還有大阿哥二阿哥的生母,除了你姐姐,還有佟妃,你想要拉著她們一起來慈寧宮跪著,你想逼宮麼?想用這樣的法子來獲取恩寵?”
“可你這樣,皇上隻會越恨你,越討厭你們。越不會接近你們。”
大約是太後的話,太過於冷酷和不留情麵,暖閣裡隻有太後和含璋,還有吳克善以及蘇茉爾在。
阿如娜年紀還是小,哪怕是豁出去了,聽見太後這樣的話,她仍然覺得無地自容,私底下進行的事情被當麵說破,她羞憤交加,立時就哭了。
可她不能哭出聲來,不肯示弱,隻能咬著牙默默流淚。
含璋看著阿如娜。心裡想,原來她們還在背地裡有過這樣的動作。
她猜對了,阿如娜是不想出宮的。搞這麼多事都是為了爭寵。幾個庶妃和佟妃她們不攪和進來是對的。要不然這個事,還真就過不去了。
也是她們懂事,知道這麼乾是沒用的。
吳克善在旁邊聽著,心想小女兒沒有反駁皇太後的話,那就說明小女兒確實是不想出宮的。
吳克善也不想小女兒出宮,這倒是叫他放下了一顆心。可瞧見阿如娜哭,吳克善又心疼。
吳克善想叫阿如娜起來,被太後瞧了一眼後,吳克善下意識的有些不敢,可太後的話,又令他頗為惱怒,乾脆心一橫,過去親自將阿如娜扶起來。
口中還道:“嬪妃們這不是也沒了指望沒了辦法麼。太後娘娘不為她們做主,她們若再不為自己打算些,將來這日子又怎麼辦呢?”
“如今,又不是逼著皇上去殺人。阿如娜的年歲到了,她是皇上的嬪妃,難道還不該侍寢麼?太後,我是不會帶著她回科爾沁的。可是她這個樣子,我又怎麼能放心呢?又不是要皇上寵愛她,不過是幾分垂憐罷了,怎麼就這樣難呢?”
蘇茉爾想去攔著,終究是沒攔住,吳克善把心裡壓抑許久的話說出來了。
可下一瞬瞧見太後的神色,吳克善卻又有些心虛。隻是強自支撐,不肯叫人看出來罷了。
他再不為女兒出頭,就沒有人為女兒出頭了。
太後對這個哥哥,是真的有些失望了。
她沒有計較吳克善擅自將阿如娜扶起來的過錯,隻是她的目光又冷了些,看向父女倆的眼神中,很少再能窺見同出科爾沁的親情了。
裡麵蘊蓄的,是天家的威嚴。
“王爺是忘記了,王爺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和逼著皇上殺人,又有什麼區彆呢?”
太後輕聲說,“大清如今已經入關了,不再是從前的後金國主,王爺敢指著福臨的鼻子,將這些話說與他聽嗎?你是在替你的寶貝女兒邀寵。”
“怎麼,若要到了幾分垂憐,下一步,是不是還想要孩子?要皇子?要財帛地位,要控製大清?王爺難道想做第二個多爾袞,第二個攝政王麼?”
這話就太重了。想起福臨的手段,吳克善終於是感到了絲絲的涼意。
布木巴做皇後的時候,他沒少仗著舅舅的尊威,扒拉著福臨,打量著福臨年紀小,想要福臨對他的布木巴百依百順的。
可是布木巴實在是不爭氣,廢後也是沒辦法的事。橫豎新皇後還是科爾沁的格格,吳克善也就妥協了。
可這一年多瞧著皇上的手段,瞧著紫禁城裡的動向,再加上往日福臨也並不是那樣的遵服管教,吳克善心裡其實很明白,如今再也不可能任由任何人去擺布大清的皇上了。
他還是惜命的。蒙古、乃至於科爾沁,也都是沒有那麼大的野心的,並不願意和皇上鬨翻。也不想做什麼大清的攝政王。
況且吳克善的腦子也還是清醒的,哪怕他是一片愛女之心,卻也明白,和女兒比起來,顯然是蒙古,是科爾沁的一切更為重要。
要知道,他的兒子已經長成了。他的弟弟更是十分的優秀。更有個新皇後的父親,他的侄兒綽爾濟。
這皇後的父親賜爵封王,並不是沒有先例的。而科爾沁左翼旗隻需要一個領旗者。這個人,並不一定是他的。也可以是彆人。
不過是皇上一道旨意的事情。
當初廢後時,吳克善心中的計較,此時並非是毫無用處的。
太後這樣一說,吳克善就不說話了。
阿如娜低低喊了一聲父王,吳克善心下一歎,替女兒擦眼淚,卻並不答話了。
阿如娜心中淒苦,十來歲的小姑娘,為這件事輾轉反側夜不能眠,她看見太後幾句話就逼的她的父王不說話了。
她心中激憤,反而將眼淚忍回去了。
阿如娜不曾大哭大鬨,隻是從吳克善的懷抱中走出來,重新跪在太後和含璋的麵前。
這一次,她不曾垂首低眉,而是直直的挺著脊背,陰鬱裹挾著恨意的目光徑直看向太後身邊的含璋。
她說:“皇後娘娘,您深得皇上恩寵。六宮之中,無人可以越過您。皇上滿心滿眼都是您。再也不會多看我等一眼了。我們什麼都得不到。”
“可是皇後娘娘正位中宮,垂範天下,為後宮嬪妃之表率。難道不該賢良淑德,勸皇上對後宮雨露均沾嗎?我們這些人,是不得皇上恩寵垂愛,娘娘沒有入宮時,總還有幾分垂憐的。娘娘入宮後,卻什麼都沒了。”
“您已經有了恩寵與地位,占儘了一切的好處,為什麼還要搶奪臣妾們僅有的一點念想呢?”
阿如娜甚至看向了太後,“姑母,我們的這一份深宮中的苦楚,難道姑母沒有經曆過,難道姑母會不懂得嗎?為什麼對於這樣占儘了皇上寵愛的女子,姑母還要這樣維護關愛?”
她話還沒有說完,吳克善生怕阿如娜再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把太後當年的事情全給抖落出來了。那可真就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吳克善把阿如娜的嘴給捂住了。
再抬眸,果見太後麵上一片冰冷之色。
太後說:“你放肆。”
隻這個字,吳克善脊背之上,出了一層的冷汗。
這亮如白晝的慈寧宮暖閣中,太後與含璋坐在那裡,同是大清最尊貴的女子,太後麵帶冷意,含璋由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說話,麵色平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