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間八月,被懲罰的林采繁等人從虛崖淵返回。虛崖淵是橫斷山眾多毒淵中的一個,往北荒的路上,幾乎處處都有,也是神災的產物,有些毒淵極度凶險,甚至暗含亂流,時空錯亂,一旦墜落,便難覓蹤跡。
虛崖淵是林家探尋到的一處穩定毒淵,穩定的產出妖鬼精怪,去除大的,剩下小的,就可供弟子曆練。
這批弟子被剝奪了儲物戒,隻剩一身衣服在裡麵待了兩個月,筋骨都脫了一層,每日不是被追殺,就是在竭力完成捕殺任務,若非能抱團,早死在裡麵。
出來後身上浮華之氣被打滅大半,人看著沉穩許多,更隱隱有奉林采繁為主的意思。
他們的家族,又再派出家仆,給林青竹送上禮物,又再被林青竹拒收,退了回去。
他們也就不再送了,和林青竹相安無事。
*
九月,秋來。
今年的夏天,整個長風界都還算寧靜,少有乾旱,少有酷暑,隻是和開春一樣,總是下雨。
還都是大暴雨,江流水位上漲,教凡人隱憂。
山裡就更加清涼,進入九月,林青竹清晨晚上甚至要穿裘衣。昨夜一場細雨,寒涼的秋意忽然就從窗前蔓延上來,天變得高,山穀顏色變得鮮豔,修煉的時候,靜得能聽見很遠的地方,鳥雀窸窣啄食的聲音。
他午後小睡,趴在桌邊,因為是矮桌,所以坐在地上,身上簇著裘衣。
睡夢中模模糊糊,感到風吹在臉上,把他一點額發吹得輕輕翹起,撓著他。
窗子前的風鈴叮叮噠噠顫著,隨著一陣又一陣的風搖擺。
過了會兒,一陣陽光隨風躍來,照過浩浩山穀,也照在他身上。
然後慢慢消退,又變成陰影。
這樣反反複複,慢慢朝西邊爬去。
隻是在下午陽光最盛的時候,他感覺有人在輕輕摸他的臉。
手背微微貼著,遞來溫暖清甜的檀香,最後手指攏住他的下巴,稍稍摩挲著。
林青竹下意識貼著這隻手,把他壓進了腦袋下,過了好一會兒,才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睛。
看到了單膝隨意跪在身旁,側頭看他的人。
他半束著冠,微卷的長發散落一身,眼眸泛灰,穿著藏青的道袍。道袍上層層掛著黑色珠串,沉厚古樸,縛著他的肩身。
手溫暖而修長。
包住了他半張臉。
林青竹呆呆地看著他,三個月了,他回來了。
可是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林采繁的話:“等我表哥回來,你可與他哭一哭,在有生之年與他多待一會兒,免得以後垂垂老矣時,含恨而終。”
林如晦,金丹中期了,可享壽命五百年。
五百年,可以從明朝到新中.國。
但他年輕的時候,隻有短短十幾年,或許不用想等到林如晦娶妻的時候潤,假如林如晦像他的父親一樣,一千歲才神婚,那在這之前,他大概率已經是一具碎成灰的白骨了。
靜靜躺在土裡,墳頭種一棵小樹,樹越長越高,他的烏龜如果長大了記得他,會給他叼來一朵小花。
他在這個世界,什麼也不會剩下。
會死。
林如晦深灰色的眼睛看著他,林青竹隻覺得好似整個人都被他看透了,卻也沒有反抗,輕輕流出了眼淚,呆呆的。
“我變不了天靈根了,永遠都是這樣了。”
“我已經知曉,”林如晦道,“憑旁人,不會再有任何辦法。”
“我沒有奪舍。”
“我知道。”
“不是天靈根,就真的很難成仙嗎。”
“自古寥寥。”
他依舊平靜:“但即便天靈根,同樣寥寥。”
無論何人,凡是修士,無一時一刻不困於長生執念之中,修為滯漲,便恐懼大限將至,曆經逍遙快活,怎甘就此結束。
可長風界九成半人族是凡人,僅半成修士,半成修士中僅千萬分之一的天靈根,這千萬分之一中,成仙者又不足十萬分之一。
將時間與空間的尺度放至如此,即便世族貴子,也不過卵與石鬥。
早悟晚悟,凡人修士,又有何異。
天道之下,皆如芻狗。
“所以你不必妄自菲薄,能否求仙問道,看的遠不止如此。林家天靈根之人層出不窮,得以飛升的,又有多少。”林如晦淡淡說道,拭去林青竹臉上的眼淚,眼睛裡有林青竹看不懂的東西,像歲月,似憐憫,讓他漸漸平靜下來,怔怔看著。
“唯強者自強,與天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