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飄蕩, 雖然已經是十二月底,這裡卻好像還在深秋。
空氣冰涼,帶著泥土結霜的清香, 放眼望去,荒野大片大片的枯黃,天幕西斜的陽光從彌散的烏雲間隙穿射下來,不知綿延了幾千裡。
林青竹手執著碧雲竹,飛掠過蘆葦蕩,腳踩了地上。
他的這件衣衫有點大,沾染了一身的蘆絮,在涼風中微亂。然而眼睛卻很靜,這種靜和其他人的安靜很不一樣, 沒有欲望、也沒有機敏, 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略微荒涼。
好似孤陽掠過大漠群山,鉛華儘去, 隻餘眼中一抹真實。
楚江眠看在眼裡, 心裡忽然一動, 林青竹隻聽見一聲刀鳴,漫野的蘆絮都激蕩飛了起來。
隨即雪白的清光照到了他的眼睛,他朝後飛掠, 竹尖點在長刀之上, 亂風狂舞, 露出一截手臂。
這一劈一避,就見出幾分真功夫。林青竹雖然稚嫩,但不是隻會照本宣科的笨蛋,從前在林家他就見過許多實戰, 後麵這一路的曆練,更是讓他有開竅的明悟。
一通百通,修習事半功倍。
竹杖與長刀交錯,擦出兩股截然不同的道意,楚江眠習的是天階功法滄海訣,配的是半仙器仿品滄海刀,道意更是因山海明悟,開闊巍峨,金石振響之時,有如山騰海嘯,勢不可擋。
然而在林青竹的竹杖下,卻被一一化解了,他看似細弱,卻總能極其精準地擊打在刀勢的破綻之處,縱使十分的力氣落到他身上,也被削成了七分,再以一降十,順勢挑回來。
太穩,也太妙了。
兩股道意糾纏,在楚江眠壓製修為的情況下,竟有來有往,誰也奈何不了誰。
這正是他欣賞的,他雖用刀,卻偏於藏鋒,穩紮穩紮,謀後而動。
反觀一些修士開場急吼吼朝他攻過來,恨不得將所有手段一一展現,雖然看著華麗,卻是華而不實,一過半場,基本沒有還手之力
兩人都沒有用殺招,這一場切磋儘興極了,打了快一天一夜。
直到月上中天,楚江眠才踏月而下,落在了蘆葦蕩裡。
天空下起了細雪,他還刀入鞘,裘毛在半空飄舞。
林青竹看著他環肩周一圈披著的毛毛,看上去很暖和,忍不住搓了搓手指。
等有機會,他也要買一件這樣的毛毛裘披肩,這樣荷包蛋待在他肩膀的時候,就可以抓著豪華地毯了。
現在小烏龜還在錦囊裡,要很久才能恢複。
林青竹有點累,看著對麵的化神青年,想道謝然後告辭離開了,卻在聽到他的下一句話後,全身陡然僵硬。
“你就是林青竹?”
林青竹沒有說話。
“不必緊張。”楚江眠側了側頭,把一壺靈酒扔給他。
在兩人交手後就停棲在枯樹上的白鳥見狀,落回了他的肩膀,尾羽長長地垂下來,麵向著林青竹。
妖瞳裡清晰映出他的本相,一錯不錯地盯著他。
楚江眠:“這是煙霞,有鳳凰血統,是以能看破你的偽裝。我與它神識相通,所以也知道。”
林青竹嗯了一聲。
心裡卻想到,如果有鳳凰血統的靈獸可以看破他的偽裝,那在神盟的時候,夙鳳應該早就發現他的身份了,隻是沒有戳破。
難怪她一直喜歡盯著他看。
但現在他已經出了神盟,以前的事也不再重要。
林青竹不會喝酒,所以隻是把酒壺暖在手裡,麵照著月光,看著草野。
月光下,流螢被雪風驚起,從白色的蘆葦蕩中浮出,像很多星星,發出細小的聲音。
林青竹袖角也被吹得飛舞,慢慢地,他解除偽裝,露出了真容。
轉頭看向了楚江眠:“我是林青竹,是一個散修,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他還從來沒有和人這麼快樂地切磋過,以前和他交手的,要麼看不起他,要麼遠弱於他,要麼想要他的命。像這個青年壓製修為和他喂招,真正讓他體察到自己的水平,是一件很難得的事。
他覺得他有點像朋友了。
雖然是萍水相逢的朋友。
青年朝他頷首:“我名楚江眠。”
隨後與他遙遙對杯,飲了一口燙酒。
煙霞忽而懸飛起來,清唳一聲,顯出了原型。
它原型和一隻靈雕差不多大小,月光下翎羽華美,卻又顯出絲絲縷縷的清寒霧氣,窩在草野裡,鳥爪埋在肚腹下,挨著楚江眠,也讓楚江眠靠著它喝酒。
這是隻性情沉穩的鳥兒,任寒風拂過鳥羽,輕輕眯著眼睛。
楚江眠拍拍它。
一輪巨大的月亮不知不覺懸在兩人身前,楚江眠看著月亮,喝了一會兒酒,拿出了儲物戒中的令牌。
林青竹看到令牌,和他在萬洞窟拿到的那個一模一樣,隻是小一點,而且更加精致。
“秘府洞主與我父母素有淵源,兩千年前,他飛升之後,就把此物留給了我母親,”楚江眠淡淡道,“百年前,我父母攜手出海,將我留予宗門,密鑰就輾轉到了我的手上。”
所以他等在洞窟,就是在等最後開啟的時刻。
秘府洞主曾曆遍長風界,留下的傳承地頗多,密鑰也絕不僅這兩把。林青竹的那把已經完成了使命,不能再用了,他的這一把卻可以反複使用,但凡洞主秘府,皆暢行無阻。
林青竹想了想問:“我在進入壁畫的密洞後,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你父母的好友嗎?”
楚江眠卻道:“未必。”他道:“雖有他自己的傳承藏於其中,但整個秘府也不過一個通道,進去後能看到什麼,全看自己。”
“得之幸,失之命。”
再多的,他卻不願意說了。
林青竹也不再多問。
他覺得他進去可能是想拿什麼東西,但可能失敗了。
沒找到,或者拿不到。
林青竹也抿了一口靈酒,嘗到了辛辣的味道,隻喝一點,就不喝了。
楚江眠看著他:“你既然有此一問,想來你得了其中之一的傳承。”
林青竹點點頭。
“那你和我,也算是有淵源了。”
林青竹想了想:“嗯。”
楚江眠便笑了,這笑既不熱絡,也不冷淡,他人靠在白鳥邊,自然而然的邀請道:“那你不棄,可願受聘,做我獨孤峰客卿長老?”
林青竹呆了一下:“長老?”
“不錯,我同是滄浪仙宗獨孤峰峰主,峰內隻我一人,百年來既無弟子,也無長老,清閒得很。你若肯,平常也不需做什麼事,隻待著拿供奉便是。”
林青竹直愣愣地看著他,忍不住啊了一聲。
現在金丹就可以做長老了嗎?還是滄浪仙宗!二品仙宗!仙宗裡就算是一座副峰,都可以抵過外麵一個大型門派了,想取得一個長老客卿的位置,人脈功績實力缺一不可。
他在林家是因為和林如晦的私密關係,才能做林家的長老,出到外麵,就算是他現在,隻有天賦修為不夠,也隻能做弟子。
月光從林青竹身旁穿過來,楚江眠對著他,他這才發現他身形那麼高,不輸給天羿,但眼裡卻似乎對什麼都沒有波瀾。
或許對他有幾分欣賞,更多卻是因為緣分,將這萍水的露珠凝得久了些、長了些。
林青竹總覺得他身上有一股特彆的氣質,好像不屬於這個地方,下一刻便要飄然遠去了。
他說:“可是我待不久。”
楚江眠抱臂看他,絨毛浮在空中,眼中帶著月光,話語間恍然有了些親切,對他道:“難道你以為我便會長居宗門?”
“獨孤峰是我父母留予我的,隨我處置,他們這麼多年不回來,想來也是不要了,待我要離去時,隨意給誰,也無所謂。”
“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也不需要和我說什麼。”
他喝了一口酒:“滄浪仙宗超然世外,去獨孤峰,起碼保你百年太平。”
外麵必然已經翻天了,西北無數古教都在找林青竹,再往外走,又鋪天蓋地是神盟和林家的懸賞。
去滄浪仙宗避一避,也許是個好辦法。
楚江眠如果想要騙他,也不用這樣大費周章,在他昏迷的時候,就可以抓他去領賞了,百萬靈晶輕鬆到手。
林青竹也本能地相信他。
所以他最終點點頭:“如果不嫌棄的話。”
楚江眠把一令牌丟給了他:“那便歡迎你了,林長老。”
令牌翻過來,赫然是滄浪仙宗客卿長老的身份標識,空白的,隻需要滴入他的血,就能記錄他的身份。
身為峰主,楚江眠有一遝這樣的令牌,這麼多年卻從未送出過一件。
林青竹也改口:“峰主。”
楚江眠喝儘了最後一口千年靈酒:“走吧,回宗,隨他們那些老東西找去。”
煙霞若有所覺,撲騰了兩下翅膀,站了起來。
楚江眠拂袖,便虛空引著林青竹上了白鳥,被風卷到了鳥背上,而他則立於最前,迎著浩浩朝霞。
孔雀名曰煙霞,楚江眠的道號則是煙霞客,當白鳥展翅,化作渺茫雲煙的刹那,林青竹才理解了它的名字。
他們於光中飛遁,好似海上金雲,彌散半空,看似緩慢,實則刹那撕裂數千裡空間,那雲霞隻是孔雀所留的神光。
“煙霞同是那洞府主人留予我父母的,它的鳳凰血脈並非來源此界,所以略有不同。”
青藍色的大海出現在眼前,那是從天幕儘頭鋪開的浩蕩顏色,金、白、青、藍交織在一起,融化在朝日茫茫的光明中。
不過短短半個時辰,他們便抵達了竹北地界,滄浪仙宗所在之處。
這固然有煙霞堪稱奇詭的天賦在裡麵,也有楚江眠提前布置傳送陣的原因,原本他們離竹北也不遠了。
竹北臨海,滄浪仙宗便在西北的極點之處,再往外,就是茫茫沒有邊界的大海了。
從來沒有人知道海外是什麼,隻能確定海外並非亂海界,出海的修士鮮少有回來的,一旦離去,就好似消失在了人間。
楚江眠的父母便是這樣,隻留下孤弱幼子,托付宗門,追尋大道去了。
滄浪仙宗無愧他的名字,在看到茫茫大海的時候,林青竹就聽到了滄浪翻湧的聲音,擊打在海岸邊那一層層壘高、一層層堆疊的懸崖巨山之上。
青色的光從極遠處照射而來,巍峨巨山交錯,海岸線綿延曲折,無數山脈朝大海探出、傾斜,壯闊無匹,隻聽得竹浪與海風震顫,送來萬裡長風。
任何來到這裡的修士,都會不由自主的看向海的那邊,好奇於海的儘頭,究竟會有什麼。
溫暖的氣息彌漫群山峻嶺,但天空又有細雪霜花席卷,山嶺的最高處沉積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冰川,最低處卻是一片盎然綠意,明暗交織,壯闊磅礴,真正的洞天福地。
沿海是一千主峰、再往外是十萬副峰,正是清晨,無數弟子禦劍環繞山峰,各奔東西。
林青竹被楚江眠帶著,輕易通過了越天階的護宗大陣,在看到煙霞時,守門長老就已經將結界入口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