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伸手招來宮女,耳語了幾句,宮女領命退下。
這次廢後風波,那個報信的小太監居功至偉,武媚娘賞賜他一萬貫錢並調到宮中重要崗位當總管。
其他人雖無功勞,也有苦勞,均有不菲的賞賜。
韓國夫人聽到廢後的事情憂心忡忡,想要去探望武媚娘,但又膽怯。
上次武媚娘將她們母子趕出宮,三人之間到底是生了嫌隙。武媚娘不會低頭,賀蘭敏月也不會低頭,韓國夫人夾在兩人中間,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她自己又不是果決乾練的人,心裡想著要去給媚娘個台階,但腳在踏出宮殿後,又縮了回來。
韓國夫人心焦地看著日暖月寒煎熬人壽,始終邁不動腳步。
她聽到廢後一事時,所有的一切都塵埃落定。媚娘現在更得李治信任敬重,自然更加得意了。
韓國夫人見狀又猶豫了,媚娘可能並不需要她的安慰。但因著姐妹之情,韓國夫人不由自主地往武媚娘宮殿的方向而去。
走到一處花園時,韓國夫人聽到假山後麵有人說話,本想離開,但耳朵捕捉到皇後和魏國夫人幾個字眼,不由得停下腳步,側耳聆聽。
“皇後娘娘對魏國夫人也太好了吧。”
“是啊,前朝隋文帝的獨孤皇後和皇娘娘娘恩愛。但獨孤皇後善妒凶悍,隋文帝有一次寵幸了宮女。”
“隋文帝前腳剛出門,後腳獨孤皇後就把宮女仗殺了,脊骨都打斷了,紅通通地一片,嚇死個人。”
“哎,誰讓魏國夫人有一位好阿娘呢。魏國夫人可和那宮女不一樣。”
“嘿,瞎說,外甥女不念親戚之情,當姨娘就會念親戚之情?得了吧。”
……
韓國夫人聽了,隻覺得精神恍惚,天旋地轉。媚娘一向恩怨分明,哥哥們得罪了她,她毫不留情地將人趕到不毛之地。
敏月奪了媚娘的寵愛,媚娘能放過敏月嗎?
韓國夫人猶豫了。
宮女們的話就像鋒利的匕首劃開韓國夫人虛張聲勢的心房,將那個掩耳盜鈴的自己扯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媚娘向來是睚眥必報之人,一位兄長已經死於媚娘之手。
想到此處,韓國夫人突然打了寒戰,對這樣的妹妹心生恐懼。
自己和敏月枉顧妹妹的意願,強行留在宮中,妹妹會恨她們嗎?
陛下,陛下……陛下不說也罷。
韓國夫人突然陷入可怕的畫麵,仿佛那個被打血肉模糊的小宮女就是自己的敏月。
說話的宮女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
韓國夫人抬腳換了方向,朝女兒的宮殿走去。
腳下的鵝卵石扭曲成一座座陡峭的山峰,韓國夫人在其中艱難跋涉。
冬日的寒風把人吹得透心涼,韓國夫人此時卻覺察不到,反而渾身出了汗。
賀蘭敏月見阿娘孤身一人跌跌撞撞而來,忙上前扶住,道:“阿娘,天這麼冷,你怎麼來了。”
韓國夫人抓住賀蘭敏月的手,麵露祈求之色,道:“敏月,咱們回家去。”
賀蘭敏月不明所以,召人給韓國夫人端上熱茶,眉頭微皺道:“阿娘,你的手好冷,外麵風大,仔細得了風寒。”
賀蘭敏月不待韓國夫人說話,又往她懷裡塞了個湯婆子。
“敏月,咱們回家去吧,這裡會死人的。”
賀蘭敏月不以為意地笑起來,她眼波流轉,神情得意,露出一副像是打了勝仗的表情。
“宮裡哪天不死人。”
突然聽到這話,韓國夫人一愣,喃喃道:“死人不好啊……”
茶盞上的熱氣在韓國夫人眼前飄蕩扭曲起來,她陷入遙遠的回憶。
那時賀蘭敏月才五歲,抱著愛寵小兔子的屍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想要小兔子醒來。
哭泣的賀蘭敏月眨眼間變大,小花貓似的臉變得明豔起來,隻聽她說道:“阿娘,這次是我們的好機會。姨娘後位不穩,她需要有人替她固寵。”
韓國夫人精神恍惚,分不清現實和過去,腦子嗡嗡作響,耳邊賀蘭敏月銀鈴般的聲音繼續說著。
“姨娘需要我,這次我一定能當上陛下的妃子。”賀蘭敏月信心百倍道。
“妃子”二字如同一把利劍,逼近韓國夫人的眼球。她不得不集中精神,道:“不是這樣的,敏月。敏月,咱們住手吧。皇上賞賜的財物已經夠我們幾輩子花了。”
賀蘭敏月狐疑地看著韓國夫人,道:“阿娘,你怎麼了?往日你不是這樣的。姨娘不過是殺了幾個人而已,那是他們咎由自取,和我們無關。我們是她的至親骨肉,她不會對我們怎麼樣的。”
韓國夫人抬頭看向賀蘭敏月,道:“可是你看你那兩個舅舅……一個死了,一個生死不知。”
賀蘭敏月擺擺手道:“那是他們沒和姨娘還有阿娘從一個肚子爬出來。阿娘,你就放心吧。”
韓國夫人麵露猶疑之色,道:“可是……我……我怕……”
“咱們還有皇上撐腰呢。”賀蘭敏月道:“阿娘在宮裡呆了將近十年,我在宮裡呆了三四年,咱們的青春都花在了這上麵,不能沒有個說法。”
韓國夫人想要再說什麼,就被賀蘭敏月打斷,轉移到其他話題上麵。
韓國夫人無奈地回來,回頭看向天空,厚厚的陰雲裹著天地,讓人喘不過氣來。
呼嘯的寒風不斷地帶走人身上的熱氣,韓國夫人回到殿中之時已經手腳冰涼。
她病倒了。
太醫過來診治,說是風邪入體,思慮過重,心思鬱結。武媚娘和李治都過來探望她,要她好生保養身體。
許是病重之人格外執拗,韓國夫人帶賀蘭敏月離開皇宮的念頭愈發堅定,但賀蘭敏月不樂意。她付出那麼多,不甘心什麼也沒得到。
韓國夫人顧忌賀蘭敏月,也沒再提回家的事情,隻得在宮中熬著。
這病從年底一直拖到開春,時好時壞。韓國夫人清減憔悴了許多,整個人籠著一層病氣,精氣神去了六七分。
武婧兒聽聞韓國夫人生病,過來探望。她一見韓國夫人,嚇了一跳,眼前這位瘦骨嶙峋的憔悴女子哪裡還是從前那位柔美嫵媚的美婦。
“順妹妹,你這是怎麼了?”武婧兒惻然動容。
韓國夫人強撐著身體,笑道:“沒什麼,得了風寒,每日名貴藥材吃著一直不見好,習慣了。”
武婧兒強笑:“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好好將養著,天暖和了,就好了。”
武婧兒看著韓國夫人帶著病氣的臉,想起了那位早逝的丈夫。
他的麵容早已模糊,隻記得他身子文文弱弱。寒冬的一場風寒摧毀了他,即使武婧兒做出大蒜素,也無濟於事。
他在臨終之際,撐著一口氣,將家業和幼子交付給自己,然後帶著對人世間的不甘和擔憂而去。
“大夫說你思慮過深,這皇宮雖大但不及外麵山高水闊,呆久了難免鬱悶。要我說,順妹妹,不如回家試試。”
陽光從窗外擠進來,照在韓國夫人身前的屏風上,驅散了幾縷殘夜的陰寒。
韓國夫人靠在床榻上,道:“我也曾這樣想,但阿娘說了,宮中名醫雲集,妹妹又不吝嗇好藥,等好了再回去。”
武婧兒聞言,不知道該說什麼,囑咐了幾句要韓國夫人注意身體的話。
說了這些後,武婧兒又和韓國夫人道彆:“我過幾天就要去蘇州了,估計要等過年才回來。”
“你去那裡做什麼?”韓國夫人急問道:“那裡雖然繁華,但不及長安洛陽。”
武婧兒粲然一笑,道:“去開廠子織布。順妹妹你好好養身體,等我弄好了,給你每年送上幾十匹。”
韓國夫人聞言,嘴唇揚起一抹笑意:“我人老珠黃哪裡用得那麼多。”
武婧兒笑道:“我比順妹妹還年長三歲,你人老珠黃,我豈不是半截身子埋土?”
武婧兒見韓國夫人臉上掛起笑容,勸道:“順妹妹,咱們是親人,你心裡藏著什麼事,我也知道。此路崎嶇難行,不辨前路,不如換個方向,又是另一番天地。”
韓國夫人欲言又止,武婧兒握住她枯瘦的雙手,搖搖頭對她道:“順妹妹,換個路走吧。我不是誰的說客,這是我的心裡話。”
說完,武婧兒起身給韓國夫人掖了掖被子,輕輕按住韓國夫人的肩膀,道:“你不必起身,我走了。藥要按時喝,不要想那麼多。”
武婧兒出了門,又和武媚娘道彆。武媚娘沒說其他的,隻問她需要些什麼。
武婧兒笑道:“媚娘給我幾個女官宮女吧,我帶著培養一下,將來說不定能用到。”
武媚娘招手讓李女史招來幾個聰明伶俐的姑娘,讓她們跟著武婧兒前去蘇州。
武婧兒回到公主府,叫來李管家,讓他派人回老家,給那個早死鬼燒香修墓,稟告夢年有出息一事。
雲川知道後,不覺生了酸意。他這些年和武婧兒同寢同臥,雙宿雙飛,未嘗一日分離,早把元配老爺忘了一乾二淨,沒想到這人在武婧兒心中竟然還有地位。
武婧兒見雲川悶悶不樂,問出緣由,不覺笑起來,解釋道:“我見順妹妹得了風寒憔悴的樣子,想起了那人。我們多年未回,就讓管家派人回去修墓燒香。他去得早,我現在都記不起他的容貌了。”
雲川聽了,鬱悶之情一掃而儘,嘴上卻道:“公主和我解釋這個做什麼,我自然相信公主。公主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都支持公主。”
武婧兒:男人的嘴,罵人的鬼!
雲川說完,又想起什麼似的,仿佛自言自語道:“公主以後肯定要和駙馬合葬,我嘛,孤家寡人,一條賤命,隨便一埋就成了。”
武婧兒:“人死如燈滅,我從不在意死後事。”
“哦。”
武婧兒不忍見雲川怏怏不樂,道:“你若在意,百年之後,我會在你的墳墓旁修一座衣冠塚。”
雲川聞言,立馬精神起來,道:“那一言為定。我找人給阿耶遷個風水好的地方,到時候咱們一起住。”
武婧兒:不是隨便一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