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寬慰了幾句,又怕打擾李弘休息,隻得先回去,囑咐楊妙音有什麼情況要趕緊過來告知。
路上,李治懊惱道:“是我害了弘兒。弘兒心思重,我怎麼能告訴他那件事?以弘兒的性格一定會多想。”
武媚娘回來之後就臉色凝重,抬頭望天,隻見夜幕籠罩四合,星光黯淡。
李弘病重的消息傳出後,眾人紛紛過來探望,但武媚娘將人都擋在了外麵,包括李弘的弟妹,以免誰說了不恰當的話讓李弘多想加重病情。
即使是這樣,李弘還是去了,李治和武媚娘心如刀割。
這是他們二人的第一個孩子,生在永徽年,那時李治還未徹底掌握朝堂,武媚娘隻是一個昭儀,就是這個小小的孩子,陪著他們度過艱難的時光。
李治更是將太子的死歸咎到自己身上,本來告訴自己遜位是為讓李弘好好養病,結果卻成了李弘的催命符。李治焉能不愧疚?
李治體弱現在又心懷愧疚,武媚娘不欲他再勞累。於是自己強撐著悲慟安排李弘的葬禮。
“我既然允了弘兒當皇帝,我這阿耶一定要信守諾言。”李治突然說道。
“好。”武媚娘也道。
自從她被立為皇後,弘兒作為她的嫡長子就成了太子。這麼多年來,她心中一直是將弘兒視為未來的皇帝,對他傾注了心血。
李治破天荒地將自己的兒子追封為孝敬皇帝,以寄哀思,希望兒子在另一個世界健健康康,永享皇帝的尊榮。
太子病逝不僅是皇家家事,更是國事,後續引發了一係列的問題。
李弘臨終之前,請求帝後二人讓楊妙音歸家。楊妙音自從嫁過來衣不解帶地細心照料他,人非草木焉能無情?
東宮無子,楊妙音守著清苦,阿耶在尚好,兄弟上位怕會照顧不到,不如回家另嫁。
楊妙音哭著不願,武媚娘不想讓兒子留有遺憾,站出來說此事她有安排,將楊妙音改姓武,收做先周國公的孫女。
以後楊妙音,不,武妙音就是她武媚娘的嫡親侄女,有武媚娘在一日,就沒有人敢怠慢楊妙音。
李弘將東宮財物均分給了弟妹和楊妙音,又留了幾件給阿耶阿娘做念想,之後帶解脫和不舍離開了人世。
李弘去世後,迫在眉睫的是新立太子。
李治和武媚娘的嫡次子李賢順理成章上位成為太子。與李弘相比,李賢精力旺盛,博學多才,聰穎過人。
李賢小時候,李治對他十分喜愛,但隨著長子和次子長大,為了維護太子的地位,李治克製對李賢的感情,有意無意忽視他,時不時地敲打幾下。但李治對李賢的教育很重視,相比之下,他對李顯和旭輪的要求就放低很多。
顯然,李治或者還包括武媚娘,兩人下意識地將李賢當做太子備胎培養,一麵精心教導,一麵刻意打壓。
李賢是幸運的,在李弘去世後,他成為了皇太子,帝國未來的主人。
李治將李弘逝去帶來的悲傷掩在心底,作為大唐的皇帝,他要為新太子繼承皇位鋪路。
之前關於李弘登位的種種謀劃推倒重來。
李賢不同於李弘,他身體健康,像大唐的其他貴公子一樣,熱衷打馬球,結交文士,聰穎多才,喜好聲色,性格強勢。
這樣的人或許就用不到媚娘來攝政了。
李治心中剛浮現這個念頭,它就如野草般瘋長。
李賢剛當太子不久後,李治就命令太子監國,多次在與大臣的交談中盛讚太子處事公允,有大才。
按照傳統,太子要修書以揚名。太子李承乾曾令顏師古注《漢書》,太子李弘曾領人編纂《瑤山玉彩》,而新任太子李賢與文士們決定注《後漢書》。
《後漢書·本紀·皇後紀》記載:“東京皇統屢絕,權歸女主,外立者四帝,臨朝者六後,莫不定策帷帟,委事父兄,貪孩童以久其政,抑明賢以專其威。”①
東漢最明顯的就是女主專權,李賢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總之他當太子後選擇了注《後漢書》,收攏文人。
也許是史書之中的《史記》有南朝裴駰的《史記集解》,《漢書》有顏師古的注,輪也輪得到了《後漢書》,總不能跳過《後漢書》直接注《國誌》吧。
李賢或許不知道,幾十年後的開元年間有兩位史學家注解了史記,司馬貞的《史記索隱》以及張守節的《史記正義》,它們連同裴駰的《史記集解》被稱為“史記家注”,在史學研究史上影響非常深遠。
很多人看到《後漢書》,再看到朝堂之上珠簾之後的天後,紛紛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
皇權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投資者。此消息傳出,那些反對天後專權的人迅速聚集在太子身邊。
李賢從一開始就走上了與武媚娘相互爭權奪勢的道路上,而且越走越遠。
李治這位擁有一票否決權的裁判,默默地為新手李賢增加籌碼。宰相劉仁軌、戴至德、張文瓘、 郝處俊並兼太子賓客。②
李治的心思自然瞞不過武媚娘。帝後的感情摻雜了太多的利益和考量,兩人深沉的關係因為太子李賢的緣故開始往表層浮動。
愛子去世,二子與自己打擂台,李治也站在太子一邊。武媚娘最近頗為不順,神情罕見地憔悴了不少。
“天後,你還好嗎?”武婧兒擔心地問道。
武婧兒收到太子病亡的消息後,立馬派人快馬加鞭請求返回京師。武婧兒現在已經屬於朝廷官員,不能隨意離開原地,隻能得到召令允許後才能回來。
等她回來,連新太子的冊封禮都結束了。
宮殿之內,隻有武婧兒和武媚娘兩人。武媚娘素喜闊朗,擺設以簡潔大方為主,此刻宮女都出去了,竟然顯得有些空曠起來。
“我無事。你在泉州市舶司乾得不錯。”武媚娘拿著一本奏章說道。
泉州市舶司建了一年多,現在已經投入使用。商人如雲,貨物堆積如山,來港口的有南海舶、西域舶、南蠻舶、昆侖舶、師子舶、婆羅門舶、波斯舶等等。③第一年的收入就趕上一個下州的賦稅。
武婧兒想說一些安慰的話,但又覺得說不出口。喪子之痛不是言兩語就能撫平的。
武婧兒聽到武媚娘的稱讚,回過神來道:“不是我一人的功勞,這是狄刺史何將軍以及泉州上下軍民同心共同努力的結果。”
武媚娘頷首,放下奏章,伸展下手臂,起身道:“好久沒喝你泡的茶了。”
“我現在就為天後泡,如何?”武婧兒連忙道。
“好。”
兩人來到茶室,侍女送來滾燙的山泉水。
“天後喝什麼?”武婧兒將茶案上的茶葉打開,輕輕嗅了一下。
“嗯,龍井吧。”武媚娘答道。
武婧兒取出茶葉為武媚娘衝泡,兩人一時都沒有再說話。
第一泡。武婧兒斟滿了兩杯,一杯自己喝,一杯送到武媚娘手邊。兩人默默地品著茶,浮躁的心境慢慢變得平靜下來。
直到第四泡,武媚娘才說話:“你去拜祭弘兒嗎?”
武婧兒回道:“我一回來就先見你,準備等下過去。”
武媚娘點頭,將杯子放下,道:“這樣也好。我準備叫夢年回京述職。”
思念被猝不及防地點燃。
武婧兒聽了猛地抬頭,然後搖搖頭道:“若為我們母子相見,這事就不必了。我和夢年經常通著書信,見信如麵。而且國事最為重要,豈可因為一人之私,忘記了守衛國家的職責?”
武媚娘聽了,沉吟半響,最後道:“也罷,如今他在外麵也好。”
武媚娘一來是想讓武婧兒和秦夢年母子團聚,二來是想將秦夢年調回朝廷。
聽到武婧兒如此說,又想到如今朝中局勢微妙,而且還沒有打出秦夢年這張牌的時候,於是將念頭放下。
武婧兒笑了一下,問道:“天後,還要試試其他的茶嗎?”
武媚娘搖搖頭道:“不必了。你覺得天後這個稱呼怎麼樣?”
武婧兒朝武媚娘豎起大拇指,讚道:“威武霸氣。起這個名字的人是天才。”
武媚娘聞言嘴角彎起,謙虛道:“一般般吧。”
武媚娘有個小愛好,那就是愛起名字以及給彆人改姓。
武媚娘站起身,對武婧兒說道:“你去拜祭弘兒吧。太子妃……楊妙音如今改了武姓,以後是咱們的侄女了。”
武婧兒驚訝了下,隨後道:“我知道了,以後會幫忙照顧她。”
“她用你照顧什麼,就憑前太子妃的身份就沒人敢怠慢她。我隻是想讓……弘兒走得安心罷了。”武媚娘道。
武婧兒辭彆武媚娘,來到李弘停靈柩的地方。楊妙音一身縞素,宛如枯木,站在一邊。
從天堂到地獄莫過於此。
楊妙音從炙手可熱的太子妃變成了冷冷清清的前太子的未亡人。
太子無子嗣,楊妙音的地位就更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