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婧兒的目光略過那個散發著威嚴氣息的銅匭,白色的一麵對著她,正是投遞申冤匭狀的那麵。
在金色的陽光照耀下,銅匭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光芒穿過層層疊疊的宮殿屋室,一路向外照去,明明滅滅,就好像天空中閃爍的星星。
看到銅匭,武婧兒不禁想起了大唐的直訴製度。
大唐是有登聞鼓,敲登聞鼓也不需要什麼滾釘板打殺威棒,但敲登聞鼓是有流程的,而且要是申訴不實要杖八十。
如果百姓對於州縣處理案件的結果不服,想上訴,官府不僅不能攔著,還得給百姓發個“不理狀”,作為百姓上京鳴冤的憑證。
百姓拿著“不理狀”按流程,先到尚書省左右丞申訴,若對他們處理的結果不滿意,百姓依然可以上訴。尚書省也不能阻攔,還要再發一個尚書省出的“不理狀”。
百姓拿著“不理狀”,請由刑部尚書、禦史中丞和大理寺卿組成的“三司”審理案件。若三司延遲不處理,這時百姓就可以敲登聞鼓,上奏給皇上。
這中間若官員刁難百姓,不發“不理狀”,是違反規定要受笞刑的。
敲登聞鼓的流程過長,還有一種比較簡單的方法上打天聽,那就是“邀車駕”,但情況不屬實和敲登聞鼓一樣要被杖打八十。
百姓就可以皇帝車駕經過的路旁喊冤訴屈,但不能衝到仗隊裡麵,皇帝車駕守護森嚴,這樣很可能會被當做不軌者被打;也不能以自殘自傷的舉動引人注目,這樣即使屬實,也會被笞五十下。
敲登聞鼓需要的流程時間長,邀車駕具有偶然性不是常態,而武媚娘設立的銅匭是允許吏民直接上書,而且具有舉(自)薦人才、申冤、勸諫、上書等多方麵的功能。
早晨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初夏的風還帶著夜幕的寒意。武婧兒心中不知為何,突然輕鬆了幾分,金色的陽光灑在宮殿的黃瓦之上,熠熠生輝。
武婧兒回頭一看,好像看見一位褐衣的百姓四處張望,朝銅匭裡人仍了一封信就跑了。
看樣子,守衛在銅匭旁的金吾衛和監門衛對他們這些投匭的人還是有壓力的。
武婧兒一臉笑意地來到了貞觀殿,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桌子上那堆積的文件。她深吸一口氣,朝武媚娘打了一聲招呼,就坐下來繼續處理昨天未完的工作。
自從武媚娘設立銅匭之後,武婧兒的工作量又加重了。這桌子上的正是昨天收集的匭狀。
知匭使每天下午大約未末去收集匭狀,按照輕重緩急揀選後,然後再送到了武媚娘這裡。武媚娘留下一些重大緊急的匭狀,其他紛發給上宰臣、理匭使或者相關部門處理。
除了武婧兒外,武媚娘手底下處理匭狀的還有禁中的那些北門學士。因為武婧兒在貞觀殿武媚娘身邊上值,所以武婧兒分的是更重大更緊急的匭狀,以便於隨時和武媚娘商議。
匭狀太多,武婧兒昨天處理到很晚也沒處理完,今天繼續處理。
殿內一片沉默,唯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毛筆劃過紙張的細微聲。
“哈哈哈,這人是來搞笑的嗎?”武婧兒突然笑出聲,在寂靜的大殿裡顯得十分突兀。這貞觀殿中,也唯有武婧兒敢這麼笑了。
武媚娘聞言抬起頭,她的五官因全神貫注而微微皺了起來,眼睛裡仿佛還流淌著奏章上的文字。她放下毛筆,甩甩手腕,好整以暇地看著武婧兒等待下文。
李琦和裴湘則被武婧兒的突然出聲嚇了一跳,差點在製誥上滴下墨點。要真落到上麵,這篇製誥就要重寫。
見她們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武婧兒清了清嗓子,說道:“這是延恩匭裡的匭狀,是一位……嗯……姑且稱之為讀書人的自薦狀。哦,還有幾篇文章,文章嘛……”
武婧兒頓了下,笑道:“看他的文章,我內心可以無限膨脹,再也不用在你們麵前自卑了。”
“哼。”武媚娘聞言輕哼一聲,她文辭清真雅正,才華橫溢,在書法和文章上都稱得上上,但武婧兒嘛……
武媚娘隻能稱讚她事情寫得條理分明,文雅一點叫“質樸”。其他的嘛,就是不摸良心,什麼也誇不出來。
“關鍵不是這個。而是這個人說,他姑家有一個表妹,貌美聰慧。他向姑家求親,姑母不允。因此他將自己做的幾篇文章投入匭中供陛下閱覽,請陛下賜予他五品官,並將姑家表妹賜婚給他。”
李琦露出一言難儘的表情道:“姑家不允親,自然有他的道理。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人……”
“還五品官?他咋不上天呢?五品官,有人兢兢業業乾一輩子都做不到五品官。”裴湘嗤道。
武婧兒擺手道:“還沒完呢,還沒完呢。他還說,他姨家的表妹,也是貌美聰慧,請陛下一並賜給他,做平妻。”
李琦此時都不知道要說什麼話了,道:“他讀過《戶婚律》嗎?以妻為妾,以妾為妻,都是要處罰的啊。”
裴湘道:“這樣狂悖的人就應該抓起來杖打八十,以儆效尤,免得什麼狂言亂語都往銅匭裡投。”
武婧兒看向武媚娘,武媚娘正閉目揉著太陽穴,問道:“陛下,你說這樣的人狂妄不狂妄?真是生平之未見,這人腦子有疾吧。”
武媚娘聽到這話,睜開眼睛,道:“杖責就不必了,申飭一下即可,免得傷了吏民上書的積極性。”
“非常時期,以非常之道對待。”武媚娘說這句話時,目光掃過下麵的三人。
“是,陛下。”三人異口同聲道。
武婧兒按照武媚娘的吩咐,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回複。
同時,她眼珠子一轉,將這人的文章拿到李琦和裴湘麵前,笑著小聲道:“你們一人通讀經典,若有時間將上麵的錯誤挑出來,省得有些男人仗著讀了幾本書,就狺狺狂吠,胡亂攀咬無辜女子。他如有羞恥心,能醒悟過來也是好事一樁。”
武婧兒說的雖然小聲,但上首的武媚娘肯定能聽得到。正在懊惱剛才嘴快的裴湘,聞言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武媚娘,見武媚娘朝她微微點頭,才興高采烈地應下來。
“你放心,上麵有一個筆畫寫錯了,我都能挑出來。”裴湘打包票道。李琦亦笑著應下。
武媚娘說道:“彆耽誤處理手頭的事情。”
武婧兒朗聲道:“保證耽誤不了。”
說完,她想起了下午還有匭狀並其他的奏章要送來,就有些泄氣了,隨即又打起精神,握拳道:“今晚不回去了,我就不信我處理不完。”
武媚娘聞言,心中暗笑,怎麼可能處理得完。這是她讓人根據武婧兒處理奏章的節奏分的。
說起來,武婧兒處理政務的能力在武媚娘看來,比一般宰臣都強,又公正廉潔,擅長處理財政一道,而且喜好抑富扶貧,正合武媚娘的政治主張。
不用她用誰?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竟然每日要回家,一來一回不知耽誤了多少功夫,中間能處理多少奏章。
幸虧武婧兒沒有讀心術,要是她知道武媚娘的心聲,說不定就一氣之下就回家休長假了。
武婧兒處理完那個狂生的事情後,心中暗道,不知道這知匭使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思把這封匭狀分到她手裡。
這份匭狀隻不過是腦子有疾人的妄想罷了。
是要試探什麼嗎?武婧兒這時想起了武媚娘對這人的懲罰,投匭不實僅僅申飭而已。
這是他們想要試探的東西嗎?
武婧兒揉了揉額頭,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來。
下一封匭狀是申冤狀。武婧兒展開後,愣了一下,這狀告的對象竟然是她!
永豐公主縱容家奴強買強賣,欺壓百姓,侵占土地,並且毆打無辜百姓。
武婧兒驚了一下,趕緊將匭狀重新疊好,起身送到武媚娘的桌案前,說道:“這是一副狀告我的匭狀。我為當事人,要避嫌,請陛下過目。”
武婧兒話音剛落,武媚娘等三人的目光聚焦她身上。武媚娘也很詫異,據她所知,武婧兒對府中的約束極其嚴格。往前推幾十年,都沒鬨出什麼事來。
武媚娘接過來,展開一看,就聽武婧兒問道:“是哪個地方的豪奴?”
武媚娘看完,正要回答,又聽武婧兒急道:“我不問了。不管什麼地方的家奴,隻要做了什麼違法亂紀欺壓百姓的事情,我絕不姑息。”
“我和公主府認打認罰。”武婧兒斬釘截鐵。
武媚娘挑了下眉,沉吟了一下,讓裴湘去叫刑部尚書、禦史中丞以及大理寺卿過來。
三司會審。
武婧兒的心中惴惴不安,雙腿軟了一下,小心翼翼說道:“這麼嚴重嗎?”
她剛才隻匆匆看了一眼,沒看完就交給武媚娘。
難道是公主府的奴仆和百姓雙方械鬥?會不會出了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