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沈溪山信與不信,這掌燈人說了無法再供燈,沈溪山總不能將這長生殿砸去強迫他。
他看宋小河膩在那盞燈旁不走,輕嗤一聲,自己離開了那間小屋。
沈溪山在長生殿之中閒逛了一會兒,發現這裡除了燈還是燈,不管走到哪裡都能看見牆上密密麻麻的長生燈,於是倍感無趣,晃到一個小院子來。
這小院中終於是有不同的景色了。
隻見院中有一汪環形的清池,當間一片圓形草地,上頭擺放著一盞金色的半人高方鼎,鼎的四隻腳上各蹲著一隻金蟾蜍,在日光的照射下,金光閃閃,極為漂亮。
沈溪山想,這個倒是好看。
他在周圍看了一群,瞧見一個石頭雕的座椅,於是走過去坐下來,正對著那尊鼎。
看了片刻,他忽而突發奇想,一翻手,掌上就出現許多金錢,在手中晃了晃。
他拿起一個,抬手一扔,不用任何靈力,一下就扔進了那尊金蟾蜍的方鼎之中,落下後發出叮當的脆聲。
沈溪山似找到了打發時間的方法,扔了一個又一個金錢進去,動作不徐不疾,等聽到金錢落下的聲音後才會扔下一個,看起來頗為悠閒。
宋小河找來的時候,正看見一個金錢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度,落入金鼎之中,她讚道:“厲害!”
沈溪山轉頭看見了她,慢悠悠起身,問道:“看夠了?”
語氣裡不知為何有些酸酸的,但宋小河並未察覺,很快走了過來,“原來沈獵師在這,讓我一頓好找。”
走到近處,又看到他手裡還剩幾個金錢,便道:“可以給我兩個嗎?我也想許願。”
“許願?”沈溪山有些詫異地輕輕挑眉,順手將剩下的金錢都給了宋小河。
宋小河道:“對呀,像這種聚寶盆,往裡麵扔東西是可以許願的,聽師父說是民間的傳統,不過扔多了就不靈驗了,我隻要兩個就好。”
沈溪山想起方才自己扔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完全當做消遣。
他看著宋小河先是將兩個金錢合在掌心裡,閉著眼睛,約莫是在許願,隨後將金錢攥住,一把扔向金鼎。
兩個金錢一高一低,竟然都進了鼎中,她蹦起來笑道:“看來我的願望能夠實現了!”
沈溪山聽到金錢落入鼎中發出脆生生地響,沉吟片刻,語氣很是隨意道:“小河姑娘許了什麼願?”
“當然是修為步步高升,早點升至天字級獵師。”宋小河回道。
沈溪山一頓,等了片刻,見她沒了下文,又問:“就一個?”
宋小河望他一眼,笑得眼睛變成月牙,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一個就足夠了呀,許多了就不靈咯。”
沈溪山沒接話,朝那金鼎看了一眼。
“咱們回去吧,若是玩得久了,師父該著急了。”
宋小河很有長輩看護的自覺,雖然玩心大,但時刻惦記著還有個等她的師父。
兩人出了小院,一路往回走。
路過掛滿了燈的高牆,宋小河有時候一眼掃過,有時候卻會停下來看看,上麵按照百家姓,將燈盞排列得整齊。
有些燈的光芒已然黯淡,有些卻還明亮著。
這一盞盞長生燈,俱是強大的執念所凝結而成,若是沒有這股執念,也到不了長生殿的麵前來。
回去時梁檀正在訓蘇暮臨:“這種燈一看就沒什麼用處,不過寫個名字掛個燈,就能庇佑魂魄了?這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千千萬萬,你怎知這燈掛上去之後庇護的是你心中所念之人?”
蘇暮臨小聲反駁:“可是這燈真的有用……”
“還敢頂嘴?”梁檀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根木枝,往蘇暮臨的頭上敲,蘇暮臨不敢再說,捂著腦袋跑了。
步時鳶站在一旁,沉默不語地看著牆上的燈,對身邊的吵鬨聲恍若未聞。
但梁檀在彆人殿中說長生燈無用,畢竟也算是件砸人招牌的尷尬事,連帶著站在旁邊的步時鳶都顯得像是挑事之人。
宋小河快步過去,扯著梁檀的胳膊道:“師父!你小點聲,彆讓掌燈的老先生聽見了。”
梁檀眼睛一瞪,“那老頭耽擱了我們出魔域,我還沒找他算賬呢。”
誰知正說著,伏玉便托著一個盤子走來了,盤上擺了幾盞茶,正冒著熱氣。
他聽到梁檀的話卻並未生氣,隻歉然道:“攔住了各位的腳步,老朽實在抱歉,請各位喝一杯茶,還望你們飲完茶後能夠打破魔域,將長生殿放出去。”
就算是說了賴話被聽了個正著,梁檀也並不感覺尷尬,臉皮簡直厚到了一種程度,上前端了一杯茶說道:“幸而你是遇見了我們這群都是好心腸的人,若是換了彆人,怕是沒那麼好說話了。”
伏玉笑道:“所言極是。”
梁檀喝了茶,咂咂嘴,道:“香。”
宋小河也上前端了一杯,呼呼吹了幾口喝下,一下睜大眼睛道:“好甜!”
入口有一種花香,甜度濃鬱,充斥在宋小河的唇齒之間,喝下去之後連帶著心裡都是甜絲絲的,精神一下變得充沛,雙眸也清明不少。
她連誇幾聲好喝,沈溪山也好奇地端起一杯,淺淺抿了些許。
茶的味道在口中散開,卻帶著令人難以忍受的苦澀,其中還夾雜著濃厚的酸意,難喝得沈溪山差點當場吐出來。
他從來沒喝過這麼奇怪的東西。
他不信邪,又嘗了一口,仍舊是那種味道,導致他整張臉都沉下來。
宋小河見他喝了茶之後便沉了眉眼,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便問:“你不喜歡這味道嗎?”
沈溪山何止是不喜歡,他甚至喝一大口,然後噴到掌燈這老頭的臉上去。
但宋小河正盯著他,等他的回答,他便斂了些許神色,道:“尚可。”
蘇暮臨和步時鳶也喝了茶。
蘇暮臨也道:“確實甜,不過有點酸酸的。”
步時鳶未說
話,淺嘗兩口,便將茶放回了托盤。
宋小河將一杯喝空了,覺得意猶未儘,於是把茶盞放回去時問道:“老先生,這是什麼茶?如此好喝,待我出去了也搜羅些,平日裡泡著喝。”
伏玉笑道:“此茶名為百味茶,味道如何,取決於喝茶人當時的心境,一百個人就能品出一百種味道。”
“原來如此。”宋小河若有所思,忽而轉頭去看沈溪山,湊近了他問:“沈獵師的茶是什麼味道的?”
沈溪山很難說出“這茶的味道像泡了一百種毒草藥的涮鍋水”這種實話來,他低頭,與宋小河對上視線,剛想隨便瞎編糊弄過去,忽而就感覺一股甜味從舌尖蔓延開,繼而飛快地充滿整個口腔,方才苦與酸澀消失殆儘,隻剩下了滿口的清甜。
“甜的。”
他望著宋小河清淩淩的眼睛說。
宋小河一聽言,便笑起來,也不知道在高興什麼。
正說話間,伏玉提著一盞燈來到宋小河的身邊,溫和道:“小施主,你與長生殿緣分很深,殿中沒有旁的東西,唯有長生燈能夠贈你,還望小施主不嫌棄,將燈收下。”
宋小河驚喜地微睜杏眸,“送我?”
伏玉頷首,“也算是你心口碎的那盞燈的補償了。”
“這如何好意思呀。”宋小河羞赧道:“我不能要。”
伏玉道:“今日能夠相遇,概因小施主與長生殿之間的因果,這盞燈請務必收下,讓老朽在卸任之前,了結這樁因果。”
“我?”宋小河指了指自己,疑惑道:“是因為我跟長生殿之間的聯係,所以我們才在此處相遇?”
“不錯。”伏玉道。
如此說了,宋小河便沒有再拒絕伏玉的理由,她伸出雙手接燈。
伏玉將那盞長生燈遞給宋小河之後,燈盞就逐漸變小,緩慢旋轉至掌心大小,而後被宋小河收入了玉鐲之中,她道一聲多謝。
其他幾人旁觀不語。
宋小河喝了茶,也收了東西,自然要開始辦正事,她招呼了蘇暮臨,兩人商量了一下。
魔域是完整的,雖然蘇暮臨知道出口,但無法將長生殿也挪動帶出去,隻能在這裡將魔域撕開個裂口,地界自行縮小之後,長生殿便能自由。
隻不過如此一來,蘇暮臨怕是又要被姐姐痛罵。
他倒是不怕,一邊帶著宋小河往外走一邊道:“阿姐的這個魔域是成年時母親送她的禮物,她這些年不怎麼打理,導致很多東西都被吞進來,先將長生殿放出去,待日後我回去了,幫阿姐清理一番,將誤吞進來的全都放走。”
宋小河驚訝地哇了一聲,“原來成年時還會得到禮物呀?那你成年時,你母親送了什麼禮物?”
蘇暮臨道:“就是我先前拿的那把扇子。”
“什麼用處呢?”
“我平日就用來扇扇風,捏幾個泥團。”
兩人說著就往前走,沈溪山從後麵看,見兩人的頭幾乎湊在一處,他一把抽
出劍,抬步跟上去。
梁檀不放心地也跟過去,道:“你們幾個孩子不準亂來,待我先觀察觀察。”
吵吵鬨鬨的聲音遠去,幾人陸續出了長生殿,殿中寂靜下來。
伏玉無奈地笑了下,轉頭看向步時鳶,輕聲道:“步施主,此燈已按照你所言,贈予宋小施主,還了當年你於我的救命恩情,你我之間的因果便是消了。”
步時鳶負手而立,應道,“消了好啊,孑然一身去輪回,你今生積了功德結了善緣,來生必定是好命途。”
伏玉沒接話,站在她幾步遠的距離,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掌燈百年之期,大限將至,本以為這一生再也沒有機會遇見她。
遙想當年,他還是尚是年輕時,步時鳶便是如此模樣,一身道袍翩翩如仙,超凡脫俗,站在長生殿門口輕敲,說要討杯茶喝。
那麼多歲月的翻過,她仍舊是年輕的模樣,就算被病軀所累,也不失當年的風采。
步時鳶曾在離開時,留下一句你我還會再見麵。
因著這句話,伏玉便提著燈,站在長生殿門口等了不知多少年。
從年少站到如今垂垂老矣,將燈交替給下一任後,他將跟世間所有凡人一樣,入輪回往前塵,記憶中再也不會有這位當初敲門討茶的女子。
好在,臨行前還能再見一麵。
伏玉沉默半晌,沉穩的目光晃了晃,所有心緒最後隻化成一句話。
“步施主,你業果纏身,負累多年,再如此下去隻怕無法善終,雖不知你因何事而困,但萬靈各有命途,還望你珍重。”
步時鳶背在身後的手緩緩轉動手中的玉珠,走環在珠子上輕撞,響起玲瓏脆聲。
“無妨,我自有分寸。”步時鳶轉頭看向他,微風吹來,將她的發絲輕緩地撩動,病態的眉眼仿佛有一瞬恢複了當年的神采,她微笑道:“多謝。”
“哇!開了!”外麵傳來宋小河滿是喜悅的驚叫聲,“魔域開了!”
“幸好我來看了,若是讓你們在這裡胡鬨,還不知要生出什麼事端!”梁檀得意的聲音隨後響起。
“當然也有我的功勞!”蘇暮臨喊道。
“你小子的賬還沒清算,都敢在這邀功了?”梁檀怒道。
步時鳶聞聲,便往外走去。
她步伐相當緩慢,伏玉卻也始終落後一步,沒能追上與其並肩。
走出長生殿,旦見漫天繁星彙聚成河,皎潔月亮高高懸掛,寒風呼嘯,人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