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這一日,壽麟城才像是有了一些活氣兒。
街道比往日要熱鬨,走在路上的百姓皆是喜氣洋洋的模樣,街道擺滿了販攤,甚至有人挑了掛鞭,在路邊點著,劈裡啪啦地放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過年節。
宋小河坐在窗邊,百無聊賴地撐著腦袋往下看,手裡撚著一塊糖往嘴裡送。
這是昨夜沈溪山來之後留下的糖。
他說完了那句跟獵師們一同進山之後,便轉身離開了。
宋小河鬆了他的衣袖,也沒出聲挽留,今兒一起來才發現她桌子上多了包糖。
今夜月圓,城中百姓定然也會往山中跑,為防止他們在山中遇到危險殞命,仙盟的獵師們一大早就在城中奔走相告,說山中有邪祟作亂,勸百姓們老實在城中待著,彆往山裡跑。
這會兒已經有人勸到了宋小河所在的這條街。
隻是百姓們自然不領情,更不願與獵師說話,一瞧見他們靠近就會遠遠地跑開或是大聲嗬斥。
宋小河覺得沒必要這樣,等天一黑在城中落下結界,將百姓暫時困在城中就是了。
如此也能起到一個保護作用,但不知為何,似乎沒人想到這一點。
她看見路邊站著正被一男子驅趕的楊姝,立即從二樓的窗戶翻下,落在她麵前,將這想法說給她聽。
楊姝聽後就笑話她,“你怎麼還是個乙級獵師,連這點都想不明白,這城中的人雖比不得繁華地帶,但少說也有幾萬人口,要困住那麼多生靈豈是那麼簡單的事?再且說咱們仙盟本就名聲不好,若當真如此蠻橫行事,豈非落人把柄。”
宋小河道:“但是這樣勸,他們也不會聽。”
“俗話說好言難勸該死的鬼,我們將危險告知,若他們執意送死,就是他們的命數。”楊姝哼哼了兩聲,對她道:“你不必管那麼多。”
宋小河覺得有道理,卻又做不到冷眼旁觀,便加入了楊姝的隊伍,勸說城中百姓在今夜老老實實留在家中。
當然,勸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宋小河奔走了一下午,嘴巴說乾嗓子說啞,收效甚微。
她覺得自己比那地裡耕田的老牛還累,坐在路邊討了杯茶水喝。
正潤嗓子呢,蘇暮臨就跑了過來,往她身邊一坐,正氣凜然道:“小河大人,今夜危險,我一定要跟在你身邊保護你。”
宋小河想起他遇到危險時抖得像篩糠的雙手,認真地問他:“你還記得前幾日遇到傀的時候你那雙腿都抖成什麼樣了嗎?你恨不得化成一灘水躺在我腳邊裝死。”
蘇暮臨當即不樂意了,緊緊擰起雙眉,把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響,“怎麼會!危急時刻保護自身安危是萬靈之本能,雖然我有時確實膽怯了些,但在保護小河大人這件事上,我從不曾退縮!”
說著,他開始掰著指頭數自己不算多的英勇往事,“酆都鬼蜮的時候,大人被夢魔傷害時,是我用雷符炸了他,後來沈溪山與人打鬥,也是我在旁幫忙,
我挨了不少打呢!”
宋小河聽著,便想起來那時候的事。
分明是去年的事,回想起來竟然有一種十分久遠的感覺。當時她與沈溪山所假扮的沈策算是相看兩厭的自己人,時不時就要爭吵一回,已經不記得從何時開始,沈溪山不再與她吵架,兩人一同麵對著那些詭譎的危險和埋藏多年而無法開口的晦澀往事。
宋小河嘴邊浮現笑容,說:“如此說來倒還真是,你先前用雷符幫我不少忙呢。”
蘇暮臨應和,積極地為自己邀功,“還有黑霧鬼國那次,沈溪山讓我引雷我也引了,那回你都差點死了,是我引來的神雷救了你。”
宋小河一愣,倒是頭一回聽說這件事,“在夏國之中的九天神雷,是你引的?”
雖說她之前就猜到了,畢竟蘇暮臨在長安時的確引來了神雷,皆因他當時體內還有她師伯的魂魄,才能借助師伯的力量使用風雷咒。
恐怕除了他之外,天底下找不到第二個人再能引來神雷,但現在聽蘇暮臨親口提起,還是忍不住好奇,“他為何要你引雷?”
“沈溪山沒告訴大人嗎?”蘇暮臨露出驚訝的表情,以為宋小河早就知道,眼下見她一臉迷茫,便解釋道:“當時你與謝歸打架,受了重傷,不知為何沒能釋放龍神之力,氣息微弱到瀕臨死亡,沈溪山便要我引雷往你們所在的位置劈。”
宋小河微微瞪大眼睛,“那豈不是一下就能把我劈死?”
蘇暮臨搖頭,“起初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沈溪山接住了那道雷,將神雷的力量從身上過了一遍度為己用,然後借助神雷之力破了大人體內的龍神封印,這才釋放了龍神之力痊愈了傷勢。”
宋小河滿臉驚詫,不可置信道:“他接住了九天神雷?”
這天底下還有人能接住九天神雷之人?
蘇暮臨也覺得奇怪,猜測道:“我在召雷之時,也感覺有微小的電流自體內而過,會不會他也用了同樣的方法?”
這題宋小河會。
小時候梁檀總盼著她在符籙方麵學有所成,讓她看了不少關於符籙的書,不過大半知識看過就忘,猶記得最基礎的一條。
“符籙是結契的媒介,你用水符,便是用符籙與水元素結契,用火符便是與火元素結契,風雷咒也不是例外。你之所以能引來神雷,是風雷咒與九天神雷建立的短暫的結契,所以才渡入你的體內,再由你釋放出來。”
正因如此,才表明了梁頌微在符籙方麵的天賦有多麼卓絕,他所創造的風雷咒,是足以讓六界都震撼的存在。
宋小河道:“沈溪山若沒有用風雷咒,如何能將神雷度為己用?難不成他什麼都不用,就可以空手與神雷結契啊?”
蘇暮臨神色一愣,呆呆道:“啊?這不可能吧?”
沈溪山的確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天才不錯,但他竟然強到了這般地步嗎?
“或許……”宋小河恍然道:“他天劫將至了?”
蘇暮臨自然也回答不出來這問題,
兩個人傻著臉在路邊坐了許久,直到夕陽漸漸落入地平線,天色開始變暗。
今日是晴朗天氣,夜晚必定有皎月。
宋小河仰頭看著慢慢染黑的天幕,起身後將她的木劍彆入腰側,拍了拍衣袖,將衣裳稍稍整理了一下,捋了一把肩頭的小辮,瀟灑地往後一甩,鬥誌滿滿道:“走!進山去!尋回師伯的最後一魄!”
蘇暮臨緊跟在她身後,二人前往城東集合。
那座山的位置在今早又挪了一回,現在於壽麟城的東麵,沈溪山端起身份,從連著幾日都在生悶氣的少年,變成了仙盟中極其讓人信任的天字級獵師。
他站在最前方,身邊沒有旁人。
剩下的獵師則與他隔了十來步的距離站在旁處,三三兩兩地抱團,低聲議論著。
宋小河的目光掃了一眼,看了看背對著眾人的沈溪山,又將目光落在並肩而立的關如萱和楊姝身上。
楊姝站得很隨意,將一隻手搭在關如萱的肩上,正笑著說什麼。
關如萱如往常一樣,神色一派清冷,仿佛聽不見楊姝的聲音,卻也沒有將搭在她肩頭的手抖落。
宋小河安靜地走過去,沒有走進人群裡,但也沒隔太遠,她與蘇暮臨站在當間的位置。
天穹很快就黑下來,雲層稀薄,一輪圓月懸掛在半空之中,散發著明亮的光芒,給大地披上銀紗。
宋小河先是踮著腳朝東方眺望,見那邊仍舊是一片平原,什麼都沒有,繼而抬頭朝天上看。
銀月皎皎,宋小河盯了片刻,心想著滿月都出來了,為何那座山還不見蹤影。
等她再低頭看去時,連綿的高山就出現在視線之中,分了些稀疏的光,像是畫筆勾勒出的水墨之形,看起來有些模糊不清。
她心頭一震,有些興奮,“出現了。”
蘇暮臨也應道:“我感受到靈力了。”
大片的靈力從山中湧出,乘著風在周圍迅速鋪開,所有獵師都感受到濃鬱的靈氣,同時發出驚訝的低呼聲。
這時候,隊伍裡的最後一人姍姍來遲。
孟觀行小跑過來,老遠就喊著沈溪山,到了近處他慢慢停下來,頗為歉然地笑著,“抱歉,因一些小事給絆住了腳步,來遲了。”
沈溪山偏頭,眸光淡然,“無妨,並不算遲。”
“那咱們快出發吧!”孟觀行催促道。
沈溪山回身,麵上沒有笑容,不像往常那麼溫眷,給眼下的行動平添幾分沉重和嚴肅。
他說道:“進山之後分頭尋找程獵師所帶領的那一隊人,山中布有迷陣,在迷陣未解開之前可能遇到各種危險,你們各自保命。”
仙盟之中的獵師出任務,向來都是各憑本事,尤其是沈溪山帶隊的時候,他從不喜歡一群人聚在一起。
所以他說出此話,無人發出異議,皆點頭稱是。
宋小河朝他看了一眼又一眼,對上視線的時候又假裝不在意地撇開,沒有將自己想跟他組隊的心思暴露
。
沈溪山再無他話,踩著劍禦空而上,其後的獵師紛紛禦靈,宋小河與蘇暮臨則照舊是墜在隊伍的最後麵。
她倒沒急著動身,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後,她念動法訣,將濯雪從戒指中放了出來。
濯雪眨著一雙藍色的大眼睛,邁動短短的四肢,一身卷毛隨風飄揚,看見蘇暮臨之後就要去咬他的腿。
蘇暮臨罵罵咧咧地躲了幾下,濯雪就停下了,跑到宋小河的腿邊蹭她。
她蹲下來,拍了拍濯雪的腦袋,然後拿出一個沾了血的錦帕給他,說:“你記住這個氣味兒,然後去找他,今夜就跟著他進山,去看看他做什麼。”
濯雪聳了聳小鼻子,在錦帕上聞了聞,隨後一轉身,在地上跑了幾步,幼小的身形就化作灰色的煙霧消失不見。
“大人讓這崽子跟誰去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蘇暮臨好奇地追著問。
“是吳智明,這是上回我給他鼻血打得亂流,然後用這錦布擦的。”宋小河說:“此人看起來就奸詐狡猾,也不知究竟在山裡埋了什麼東西,我留個心眼讓濯雪跟著他,若是計劃著什麼害人的陰謀,我再去把他打一頓。”
“小河大人英明!”蘇暮臨連連讚道。
耽擱了一小會兒,兩人這才動身前。
眾人走得分散,拖出了長長的隊伍,接連進入山中。
飛行了一段,宋小河在山邊就落了地,夜風吹得滿樹的葉子紛響,偶爾有一兩聲悠長的鳥啼聲傳來,顯得寂靜又吵鬨。
沈溪山和關如萱就站在林子邊,不知道在說什麼。
若是擱在從前,宋小河看見了這場景,肯定會繞道而行了。
但現在她並不想繞開,心頭的酸水泛濫,一邊咕嚕翻滾著,一邊讓她邁開步子,直接走到了二人的麵前。
蘇暮臨是個很稱職的狗腿子,雖不敢對沈溪山大小聲,但關如萱此人,他並不放在眼中。
他上前一步,用手臂一擋,直接將關如萱往後逼退了兩步,“讓一讓,彆擋小河大人的路。”
關如萱的臉上染了一絲慍怒,“這旁處那麼多地方走不得,偏要從我們中間過?”
蘇暮臨挺著腰板,專門奔著氣死人,用囂張的語氣道:“大人想走哪裡就走哪裡,用不著你管。”
“你……”關如萱咬了咬牙,約莫是忌憚蘇暮臨會召九天神雷,當真不敢與他爭執。
宋小河摸出一塊糖,往嘴裡一扔,酸溜溜道:“倒是不知你們有多少說不完的話,連著幾日還沒說夠,都要進山了還要站在這裡說。”
沈溪山眼眸稍斂,視線落在她稍微鼓起的腮幫子上,雪嫩的臉頰映了月光,顯得嬌俏漂亮。
他問道:“這糖的味道如何?”
宋小河輕哼一聲,“我為何要告訴你?”
“我買的。”
“你買的?”宋小河微微揚高了聲音,而後道:“我早就扔了,這是我自己去買的。”
沈溪山聽聞,很輕地笑了一下,並未拆穿
她。
宋小河見他笑,一陣心動一陣煩,負氣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回頭,語氣不大好地問:“你們究竟在此地商議什麼?”
關如萱站在月下,抬頭看了一眼宋小河,接著她的話回道:“沒什麼,隻是我向沈獵師表明心跡而已。”
“表明心跡?在這裡?”宋小河十分不理解,雖說她昨日已經從楊姝那裡聽說了關如萱愛慕沈溪山,但怎麼也沒想到都到了這個地方,正事堆到了眼前,他們還有心思花前月下。
關如萱反問:“如何不能?此地有什麼特殊?”
宋小河沒回答上來。
“隻是在你眼裡不能而已。”關如萱又道:“我沒有你那麼膽小。”
宋小河擰著眉頭,立即反駁,“我不膽小。”
沈溪山往前兩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像是想將她帶走。
此時關如萱的聲音再次傳來,“你不膽小,為何不敢直麵自己的內心?你分明就已經動心,卻佯裝無異,騙人也騙己。”
她的語氣有幾分苛責之意,聽起來讓人很不舒服,沈溪山大概是料到了她要說什麼,才想將宋小河給拉走。
但宋小河聽了之後,反而不願意走了。
她轉頭重新看向關如萱,眼睛裡卻沒有惱怒,滿是求知。
“你怎麼知道?”她問。
關如萱看著她,緩聲道:“眼神騙不了人,宋小河。你的眼裡向來裝不下其他人,從前你不知心動時,不管何時看你,你的目光都在沈溪山身上,現在你知自己心動,所以目光開始頻頻閃躲。”
“你在乎他,才如此膽小,怕毀了他光明燦爛的道途。”關如萱譏諷地笑了一下,說:“但沈溪山的無情道必定因你而破,不過是早晚的事,你又何須顧及那些?”
“你為何那麼想要他破無情道?”
宋小河抽絲剝繭,在紛亂的思緒裡,找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關如萱頓了頓,良久之後才道:“我彆無選擇。”
話音落下,一聲尖銳的哨響刺破蒼穹,林中的鳥兒成群飛起,發出吵鬨的嘩然聲響。
關如萱雙袖揮舞,在瞬間甩出十幾張符籙,眩目的白光乍現,刺得宋小河眼睛生疼,下意識用袖子擋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