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時鳶再起一卦,盯著卦象看了許久，遲遲沒有動作。
她作為神族，為凡人起卦相命本是毫不費力之事,然而為宋小河起卦卻極其耗費她的心神。
下凡數月，她為宋小河起了六卦，每次過後都像是被抽了全部的神力,虛脫得要躺上許久才能恢複，這便是窺探天命之人的命格所付出的代價。
可若是能窺探出什麼倒也值得,隻是給宋小河起的這幾卦，每次的卦象都是撲朔迷離，混亂不堪。
宋小河的前路，便是步時鳶用萬象羅盤也難以看清。
步時鳶看著麵前這亂七八糟的卦象,深深地歎一口氣，終於承認,自己還是太過自不量力。
宋小河的身上，許是牽絆了實在太多的東西,憑她一介小小神族,怕是無法窺知。
盛夏已過，秋高氣爽。
本是豐收的季節,附近的村落卻因著連續兩年的旱災，在這樣的季節裡對著乾裂的土地唉聲歎氣。
沿河村要舉辦龍神祭的事情早就傳遍了十裡八鄉,起初大家都在看笑話,說這不過是病急亂投醫,若是當真有龍神肯降下福澤在他們這片土地,也就不會有旱災的出現。
可兩年的時間終究不算短，旱災將凡人折磨得痛苦不堪，顆粒無收之年,許多人生生餓死，熬不過寒冷的冬季。
於是這場龍神祭，慢慢被眾人寄予厚望。
八月上旬，就陸續有彆的村的人前來沿河村幫忙，一起搭建龍神祭的台子，建造祭祀所用的陶土壇，還紛紛帶上了自己村的牛羊肉作為供品。
宋小河這幾日也忙得很，沒空上山，也沒空寫字作畫了，整日混在村中忙碌的隊伍中幫忙。
八月十五這天，碧空如洗，萬裡無雲，燦爛的陽光掛在空中，將金光潑灑在大地之上。
村中的婦女早早就給他們縫製好了祈神舞所穿的衣裳和飾品，宋小河拿回家換上，夏榮正在給她梳頭。
這衣裳雖說是用尋常布料做成，但好歹是新衣，且顏色染得鮮豔，像是紅黃藍紫撞在一起，腰帶一束便襯出纖細的腰身。寬袖墜著長長的彩色條帶，一抬手袖子就滑落，露出白藕似的手臂，長裙垂至腳踝，隱隱遮住白嫩的腳丫。
夏榮將她的長發半綰，梳了個漂亮的發髻，剩下的青絲披在身上，挑起一兩縷變成小辮，再係上彩色的發帶。
王並天說，他們這些跳祈神舞的孩子們身上的顏色越多，就越吉祥，一番打扮下來，宋小河變成了一朵盛放的花，惹眼至極。
臨行前，夏榮將那三彩流蘇的珠子掛在她的脖子上，說：“老榮打河裡把你撈上來的時候，你就攥著這個東西，看起來像是大戶人家才會有的如意珠，你戴在身上，保不齊還能沾上龍神的福澤。”
宋小河看著那珠子，彎唇笑了，應道：“彆說沾上龍神的福澤，若是龍神當真降下了一場大雨，這珠子我送給它都可以。”
夏榮點了點她的鼻尖，說笑了片刻，才帶著她出門。
外麵已經響起了鑼鼓的聲音，附近鄉村會樂器的都趕來幫忙，嗩呐鑼鼓的聲音合在一起，喜慶得像是全村的人一起成親一樣。
祈神舞的高台早已搭建好，上麵鋪了幾層彩色的布，台前則立著上供的祭壇，桌子上擺了三個香爐。
再往旁邊看，那一排排的桌子上早就擺滿了供品，雞魚肉蛋樣樣齊全，幾個村子聚在一起過年都不一定有這般豐盛。
十五個少男少女已經換好衣裳，站在一處時，宋小河那漂亮的模樣就尤顯突出了。
老宋去世之後，宋小河雖是吃百家飯，但大多時候都是夏榮和沈錚夫妻倆照看著，隨著宋小河出落得越來越好看，上門議親的人也不在少數。
一開始有幾人直接敲了宋小河的門，說給她介紹個可以依靠的人，日後不用自己孤單生活了。宋小河一概搖頭拒絕，後來被夏榮知道了此事，跟前來說媒的人鬨了一通，此後她們才沒直接找到宋小河身上。
這兩年間，已有不下十人找到夏榮，要給宋小河說媒。
眼看著宋小河年歲漸長，夏榮也動了心思，留意了幾個條件還看得過去的，隻等著宋小河完成這場祈神舞，再給她挑選議親。
台下站得密密麻麻，幾乎將空地給站滿，人頭攢動著，緊緊盯著高台。
十五個少男少女赤著腳走上去，隨著一聲高昂的嗩呐吹響，尖銳的聲音刺進所有人的耳中，緊接著就是簫聲笛聲，鑼鼓奚琴，各種樂器在同時響起，混著輕快的鼓點，台上身著各種顏色衣裳的人開始起舞。
這祈神舞是兩年前王並天掏出來的一本書上的，那書上記錄了各種祭祀所跳之舞，恰巧村長年輕時在戲班子裡打過雜，倒是學了一些身段，挑了個較為簡單的舞步親自教他們。
兩年裡，他們將這段舞蹈反反複複練了許久，以至於鼓點一響起身體就有了條件反射。
絢麗的色彩融合在一起，年輕的身體散發出蓬勃的力量，整齊劃一的舞蹈讓畫麵極為賞心悅目。
宋小河站在正中央，是視野最好的位置，能將下方所有人都看個清清楚楚。
她的眸光在眾人當中滑過，就那麼不經意地一瞥，卻在人群中看到了個人。
那人皮膚白得尤為顯眼，墨染的黑發披著，那雙冷漠的眼眸陌生又熟悉。
他就站在密集的人群裡，隔著一段距離，與宋小河對視，神色平靜無波。
不論是身量還是樣貌都極為格格不入，奇怪的是村民們並沒有因為他的出現而驚詫，像是完全看不見他一樣。
宋小河大驚，還以為是自己那無意間的一瞥看錯了，想再仔細瞧瞧，碰上旋身舞蹈的階段，她隻得跟著鼓點旋轉，待再轉回來時，往那處一看，早已沒了蹤影。
宋小河的目光著急地在人群中來回搜尋，卻仍舊不見他。
就好像那一瞬間的對視，不過是她的錯覺。
正當宋小河出神時，站在祭壇邊上的王並天忽然高喝一聲，“點香拜龍神！”
繼而當間的火爐被點燃，火焰往外躥，村長帶著幾個男子，人手三炷香上前，陸續將香給點燃，旋即齊齊跪在祭壇之前。
眾人見狀，便跟著烏泱泱地跪了一大片，黑壓壓的頭低下去，將廣闊的土地給鋪滿，十分壯觀。
王並天高聲大喊：“求龍神憐憫眾生，降一場大雨，救蒼生大旱之苦！”
一曲舞罷，宋小河與其他男女一同跪下來，向□□拜，同所有人齊聲高喊，“求龍神憐憫眾生，降一場大雨，救蒼生大旱之苦——??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聲音整齊浩蕩，響徹雲霄。
龍神高坐雲端，聽見了這蒼生的乞求，臉上仍未泛起一絲波瀾。
概因這世間受苦受難之人實在太多，他不是救世的神明，沒有義務去憐憫這些微不足道的生靈。
他眸光往下一落，停在那跪伏在高台正中央，穿得五彩斑斕的宋小河身上。
青絲披在脊背，散在兩側，她將頭壓得很低，似無比虔誠，萬眾的聲音之中，她那鈴鐺一般的聲音也是最為突出和清晰。
龍神聽不見世音，卻能聽見她的聲音。
於是他招手，一個脆生生的響指，大片雲朵開始在空中聚集，狂風乍起，在天地間呼嘯起來，雷聲隱隱作響。
風力強勁，猛烈地打在眾人身上，將地上的雜物吹得東倒西歪。
所有人同時抬頭，看著方才還晴空萬裡，眼下卻陰雲密布的天空發出高聲驚歎。
太陽被遮住，天地間昏暗下來，雷陣逐漸密集，正是一場暴風雨即將降臨。
所有人站起來，舉臂發出喜歡的歡呼聲。
王並天低著頭，悄悄掀起衣袖，露出腕子上串著的一顆珠子，正隱隱散發著微光，他彎唇一笑，複將衣袖放下，遮掩了發光的珠子。
台上的宋小河聽到聲音，也跟著抬頭，卻見天上的雷雲幾乎壓在頭頂上，其中有一片，竟隱隱顯出了龍鱗的模樣。
她猛地站起來，指著那一處高呼，“你們快看！”
站在前麵的人聽見了，循著她所指的方向抬頭去看，發出了震驚的喊聲。
眾人見狀，也跟著抬頭，就見那漫天的雷雲之中，幾朵拚接在一起的雲映出了龐大的龍身一角，片片龍鱗儘現，如神跡降臨人間。
村民們又趕忙跪下，對著那一處大拜，高聲喊著龍神。
一聲驚雷過後，瓢潑大雨降落世間，這片被旱災籠罩了兩年之久的土地，總算再逢甘霖。
所有人臉上洋溢著笑容，在雨中載歌載舞。
宋小河伸出手，掌心被雨水打得劈啪作響，順著她的臉龐往下淌著，她伸出舌尖舔了下唇，是甘甜的。
“原來真的有龍神啊！”她驚歎。
籌備了兩年的龍神祭，終於在這日召來了一場大雨，宋小河心頭的重石落下，仿佛卸下了全身的負擔。眼看著雨越來越大，她趕忙用手擋在頭上，往自己的房子跑去。
龍神下了雲層落在地上。
方才
他用隱蔽之術藏在人群裡，結果因為人群太過嘈雜而無法忍受，又跑去了雲層上。
降下這場雨之後，他聽見了千百人對他朝拜感恩，但他並不在乎那些聲音，隻想找到那凡人少女，欣賞她拜服在自己神威之下的模樣。
龍神避開那些人，按照記憶來到那凡人的家門口，卻看見門口正站著幾個人。
確切地說，是幾個男人，站在當中的那個膀大腰圓，身量很高，身上的肌肉看起來極為紮實，是常年勞作形成的。其他幾個男子則瘦小許多，正瞄著門縫往裡張望。
“大哥，好像人還沒回來？”其中一人道，“我們要在這裡等她嗎？”
“豬腦子！在這等若是她看見了，還敢回來嗎？我們翻去院子裡藏起來等！”那被喚作大哥的男子擼起袖子，作勢要爬牆，嘴裡罵罵咧咧道：“他娘的，這丫頭都成十裡八鄉的香餑餑了，如今龍神祭結束，必定不少人來爭著說親，倒不如先讓老子生米煮成熟飯，把人拐回家再說！”
“大哥英明！”其他人誇讚一聲，紛紛動手幫那男子爬牆。
忽而有一人餘光一瞥，瞧見了不遠處站著個人，驚嚇地回頭，瞧清楚了那人。
是個細皮嫩肉的小子。
“大哥大哥，”他拽了那高大男子一把，說：“有人來了。”
很快，幾人都看見了少年，開始竊竊私語，盯上了龍神身上披著的外袍。
“這是誰家的小孩兒？怎麼從來沒見過？”
“附近的鄉村裡，有生得這麼好看的人？”
“他身上穿的衣裳，是金線織的嗎？那得賣多少錢啊！”
“哪有人會白成這樣，是不是染了什麼病？”
那大哥粗聲粗氣道：“管他得了什麼病，愛死不死的，先把他衣裳扒了，打暈扔到一邊去，免得壞了老子的好事！”
他摩拳擦掌，氣勢洶洶地要對龍神出手。